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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找我问你弟的债款之前,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记起我,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不希望你记起我了。” 他抬起眼来,满目绝望:“……每次见到你,我的心情就会不由自已,良知和欲望在打一场拉锯战,明明我们是最亲密的,刘国卿那王八犊子算哪根葱?可你还是记不起来我是谁。 “是我自作自受,小时候恨你夺去了爸的关注,你又爱粘我,做我的跟屁虫,我骗你爬上墙,又让你跳下来,我说我会在底下接着你,你还就信了…… “那时候你傻得可爱,谁知道大了变本加厉,一遇到姓刘的就犯傻,还自以为天下的聪明都给你占了……你摔了满头血,醒来什么都忘了,只记得你阿玛,连我爸你都不记得了,更别说我…… “我吓破了胆子,直到二十多年后才敢再见你,可见着见着,我就…… “你觉得我恶心吧,明知道是自个儿的亲弟弟,却还要用‘不是一个肠子爬出来的’来自欺欺人,还妄图骗你……” “……” 我也不知说什么好,眼睁睁看着他这么大个个子落下男儿泪。事情比我想的还要严重,本以为他的那些爱,里头掺了大部分的亲情,却从未想过,再近密的血缘,缺少了数十年的相伴,又与陌生人何异? 听他絮叨完,仍没法正面回应他,便生硬的转了话题道:“敢情我失忆,你是罪魁祸首,那就不跟你客气了,给你个机会让你将功折罪,你这亲侄子,你领也得领,不领也得领,你自个儿看着办。” 邹绳祖惨笑道:“何必把话说得这么绝,你哪件事儿我没管,更遑论这是你的孩子,我喜欢都来不及。说白了,我是希望你活着出来。” 话音一落,心中一凉。邹绳祖说出这话,可见他也是黔驴技穷,保不出我了,事到如今,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做一番垂死挣扎罢了。 有了邹老板的关照,牢里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三餐虽不丰盛,更是只能填个四五分饱,但好歹都是没发馊的。听说那些个关好几个人的大牢房,吃饭全靠一身蛮力,抢多抢少是个人本事,菜也是警署的大食堂里吃剩下的,一部分成了泔水去喂猪,剩下的全喂了咱这些人。 牢里昏暗,不知时辰,多半时间我又在睡,俨然成了烂柯人,一面盼着,又一面抗拒着时过境迁。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这日一大早,日方终于开了牢门提审我。胡乱洗了把脸,刷了牙,披上斗篷,瞅了一眼镜中人。镜中人面黄肌瘦,形容枯槁,断没了往日的风采。 这幅样子若是被刘国卿看见…… 猛地一甩头,将姓刘的甩出脑海。这般时候,还有闲工夫想他,不若想想怎么活下来。 审讯室我熟门熟路,只不过位置调了个个儿,我被上了手铐,坐上了受审的位置。审讯官正是当日来小河沿发布逮捕令的日本军官,他嘴唇上面撇着两小撇胡子,看得出是认真修剪过的,反而使他看上去更加滑稽。 在心里闷笑一声,转眼看向窗外,却是一愣。 刘国卿没在,这倒是件好事,免得瞅见我这般狼狈面貌,徒惹尴尬。横沟倒是在,见我看他,还点头而笑,笑得人汗毛耸立,毛骨悚然。 在横沟后面,站着一个小兵,他穿着日本军队的服装,此刻脑袋耷拉着,依稀可见他的发旋。 可我们好歹同床共枕过几次,他的头再低,该认得出来还是认得出来。 事已成,心难平。我不再看向他,专心致志面对审讯官的提问。一股寒意顺着脊椎一寸寸往上攀爬,心跳如鼓,一时竟天旋地转,头疼欲裂。 曹维是横沟的人,与我结识亦非偶然,如果猜测属实,那么横沟此人当真深不可测。可怖我竟成了愚蠢的螳螂,只捕到了两片蝉翼,丝毫未曾察觉黄雀撒下的天罗地网。 提审的问题围绕着大姐和姐夫的香港身份有关。我只说这般假公济私,实是为了姐夫好和南洋做生意,但这借口太牵强,不足以证明清白。 ……哪有什么清白,这场审讯的结果,早就掌握在了横沟的手里。 忍不住又看了横沟一眼,他还是笑眯眯的模样,笑面仿佛是画上去的,古人讲观人八法:威、厚、清、古、孤、薄、恶、俗,这张脸,不沾一字。 我感到了害怕,打心眼里迸发出战栗,下意识的去找寻那道熟悉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我宁可丢尽脸面,让这副并不光彩的容貌暴露在刘国卿面前,也不希望在需要关怀的时刻找不见他。 他只需要站在那里,哪怕不说、不做,也会给予我莫大的安慰。 浑浑噩噩答着问话,不知何时又被带回了牢房。我像个冬眠的蛇,抱着肚子蜷成一团,昏昏然睡去,不知今夕何夕。 不多时鼻尖嗅到了食物的香气,多日忍饥挨饿,对食物需求抵达了临界点,因此刚嗅到,眼睛就睁得浑圆,往床边儿一看,一只三层的八角食盒摊开盖子,摆在桌子上。 曹维坐在桌子前的椅子上,递过食盒装饽饽的一层,轻声道:“都饿瘦了,赶紧吃点儿。” 我看了下菜色,除了饽饽,还有一只大鸡腿和酱牛肉。若是普通的丰盛也就算了,这不普通的丰盛,怎么看怎么透着不详。 于是强忍着哈喇子问道:“这是……断头饭?” “不是,别想太多。” 他这么说了,我也不矫情,胡吃海塞一番,只是多日不沾油水的肚子一时适应不了,吃了不几口,全吐了出来。 牢房里冷清,再抗冻也有受不了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肺部在一日日的萎缩下去,吐到后来,全成了一股股腥气的血。 曹维倒了杯水,给我漱口,欲言又止。 待漱了口,见他那副憋屈样子,不由哼笑:“多余的废话不用多说,是我识人不清,看在你还能给我送个饭的份儿上,我谢谢你。” 曹维道:“依大哥,我马上就要去日本了,是日本安排的,我不能不听。我只是个小人物,没那么大的襟抱,谁做主,我就听谁的。你的事儿,我只能说句对不住。” “用不着。我俩都是给日本做鹰犬的,混到这个地步,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不关别人的事儿。” 曹维收了食盒,留下了一碗苞米糊糊,也只有这个对得住胃口。 我一边吃着,一边听他小声说:“日本那边儿的意思,是要把你跟着这批宪兵队强征来的壮丁,一起送到哈尔滨去。哈尔滨那边邪门得紧,进去就出不来,我都打点好了,等出了奉天,自然会有人帮你混出去,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他一提哈尔滨,首先想到的就是在哈尔滨的关东军防疫给水部,那地方我早想一探,不过此时带着个肚子,除了活命,我倒是没别的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