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墨意织染的群鸦掠过教堂塔尖，振翅抖落无数缠绵雨丝，湿雾晕花了彩窗，不过须臾，宋钊发丝眉目间便沾了潮润的水汽。

    帝星的阴雨天总是让人觉得寒冷难忍，像蛇信舔舐皮肤，令人心生不适。

    海鲨及海鲸留守门外，宋钊跟随执事进入了教堂。

    他上一次来这个地方，是十年前。

    带着他已陷入沉睡的弟弟。

    教堂内无人，静默的长椅等不到信徒，雨天光线黯淡，空气中漂浮的尘灰犹如棉絮。

    众神雕像的脸全是一片空白，荒诞得就跟宋钊初次来时一样，他不奇怪，这本就不是一个信奉神明的机构。

    这是帝国腐朽的贵族们为自己修造的神龛。

    执事带领宋钊走入祷告室般的电梯，长达十分钟的下落后电梯门滑向两侧，展现于眼前的场景仿佛一个巨大的虫巢，主色调是冷漠的白，数不清的黑色胶囊状舱体构成了卵。

    执事率先走出电梯立在一旁，“请问宋先生今日光临是决定开舱了吗？”

    一向雷厉风行的男人此时竟钉在了原地，这一瞬宋钊无法感知究竟是体内暴起的灼烧更痛，还是早就该麻木的心脏更痛。

    宋钊沉默半晌，回道：“暂时不……我来看看他。”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宋钊都想不明白那天的结局怎么就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弟弟落在他怀中时那一刹的惊痛，时至今日他还记得清晰。

    而后不待他做出更多反应，乔陌岚就跳了海。

    等他浸透海水独自回到舰艇上，弟弟的呼吸也快断了。即使他的军舰上有治疗仪，可那无法修复心脏破裂，必须立马把宋则送入治疗舱才行。

    但他溺爱已久的弟弟这时候还要他纵容，一句别救了令宋钊全身都忍不住发颤，乔陌岚这一刀捅穿了宋则的心脏，也捅烂了宋钊的肺腑。

    对方要用恨在他们之间划下鸿沟，倘若宋则死去，乔陌岚与他从此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宋钊未曾有哪一刻如此痛恨自己，他摆布妻子与弟弟如同摆布棋子，他志得意满的等待胜利号角奏响。

    他想要弟弟学会放弃，想要乔陌岚乖乖回到自己身边。

    结果呢？他同时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这场赌局根本没有赢家。

    宋钊没办法指责宋则的任性，对方早就被惯坏了，只会用毁灭来证明拥有，当初毁了乔陌岚，现在更能毁了自己。如果他不能把乔陌岚找回来，救回弟弟不过是重蹈覆辙。

    可在那荒寂的十年里，他甚至不敢多想，乔陌岚是否还活着。

    沙漏虫巢是服务于贵族们的机构，意为停止时间，人类繁衍如虫族般生生不息。

    倘若有一日出现无可避免的末日灾难，这座庇护所将会把冻结在虫卵里的贵族们沉入地底，直至监测到灾难结束才会重新开启。

    宋钊扫视那些数不清的虫卵，踏出了电梯。

    当时他答应了弟弟的要求，但他同样自私，他不可能放任自己唯一的亲人就这样荒谬的离开，也不可能同意让弟弟的死亡成为横亘他与乔陌岚之间的血仇。

    宋钊把宋则送进了沙漏虫巢，“虫卵”会把人冻结在那一刻，等待随时被唤醒。

    除此之外，“虫卵”还有一些别的功能，例如人体改造。

    执事听了宋钊的话后微微笑道：“虫卵是生命永驻的容器，您十年中没做过多余之举，此次倒令人有些意外。”

    因为虫巢不是疗养院，进入其中的人要么长眠，要么等待苏醒，抑或……被销毁。

    没有“探望”的必要。

    宋钊轻声说：“能左右他生命的人，早已不是我这个兄长。”

    执事躬身行礼以示歉意，而后操作系统将冻结着宋则的虫卵输送过来。

    很快一枚胶囊舱便停在宋钊眼前，纯黑色壁障缓缓变为透明，显现出青年俊朗的眉目，继而是不着寸缕的上身，壁障下半部分仍是一片漆黑遮挡住他半身，对方看起来似乎只是在安睡。

    唯独肋下的刀口红得刺眼。

    宋钊隔着晶体凝视他的弟弟，喉间一阵酸涩，十年里他没来看过阿则一次，他怕自己撑不住，怕自己也会软弱，怕他永远找不到乔陌岚，怕、他在意的全都消逝。

    他知道弟弟听不见，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低语：“阿则，陌岚回来了。”

    “我会带他来见你。”

    ＊

    转眼就到了乔陌岚来访的日子，帝国上下早在得知此消息时便一片沸腾。

    短短十年，乔陌岚的身份倒转，曾经拥戴他的人们把宋钊恨到了骨子里，一面还在心存幻想，乔陌岚有没有可能重归帝国。

    如今宋钊明面上没有职位在身，是没有参加会议的资格的，只能等待晚宴去见乔陌岚。

    夕阳的余晖落尽时，宋钊步入了举办晚宴的酒店。

    宴会厅在33楼，出电梯后要经过一条长廊，尽头是开阔的休息等候区域，落地窗能让人眺望帝星繁华景象。

    宴会已经开始了，宋钊走出电梯时垂首察看通讯器上的时间，行了半晌才抬起头来。

    顿时停住了脚步。

    正是日夜交错的时候，霞光残留两分绮丽，月光还未闪耀银辉，天色便显得温柔又朦胧，男人修长的背影在柔光映照下像抹了层珠泪。

    对方穿着浅灰丝绒正装，合身的剪裁勾勒出完美身形，那是宋钊每夜都要在短暂惊梦中复习的身影。

    他永远矜贵高傲的玫瑰。

    可他没见过乔陌岚这个模样，对方正好微微侧首，身旁的零为他点燃了烟。

    美人眼帘半垂，懒得用手持烟，就这么含着细白的烟杆轻轻一吸，抬眼时才呼出一团缭绕烟雾。

    像只休憩在水洲的白鹤，慵懒的、漫不经心的，仿佛什么也不在意。

    零早就察觉宋钊的到来，这时才转向他开口：“宋将军。”

    宋钊没看零，在看触手可及实则早已咫尺天涯的梦。

    “陌岚。”

    他们是不是昨天才分开？还是昨夜他仍怀抱他的妻子共赴一场好梦？

    不然为何他以为自己早就练就出一副铁石心肠，早就在这十年的折磨痛苦中麻木了，此时却不过是看乔陌岚这么一眼。

    就一眼，还是觉得……惊心动魄。

    爱或恨或痛或思念，千般思绪无法言喻，他没了运筹帷幄的冷静镇定，只叫得出一声名字。

    体内的火焰霎时席卷了他，耳后的烙印盛放得嚣张。

    宋钊做不出哀求乞怜姿态，他在这一刻认命的发现，饶是当年那个冷血的怪物，面对失而复得的玫瑰时，也会手足无措。

    原来，久别重逢想要说出一句别来无恙，那么难，也那么痛。

    乔陌岚回过身来，拿下唇间的烟，对他轻轻一笑，说：“别来无恙呀，老公。”

    音落就见乔陌岚眉峰微蹙，故作无奈道：“啊！我忘了，我们早已离婚了，真是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