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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审

    

梦审



    淋漓的雨水,从永无尽头的夏夜,流进梦魇。喻俏踩着潮湿的风,走进幽暗的地牢中,烛火闪烁,似鬼眼迷离。

    什么人?且住!一个狱卒高呼一声,正欲拔刀防备,忽而被人摇醒

    好你个王八窝里散闲心,玩蛋的东西,偷懒瞌睡,还敢说梦话呢!穿着草色官袍的狱吏,将边上戒棍捏在手里,冲那瞌睡的狱卒兜头就打。

    里面关着要犯呢,都给老子放警醒咯!那狱吏巡查了一圈,厉声喝斥一番。

    石牢里靠坐在地的葛小娘子,才听完这一句,渐渐支撑不住,合上了眼。

    葛小娘子?葛小娘子?喻俏在她眼前来回晃动手掌,醒醒,快醒醒。

    葛小娘子眼前模糊的画面复又清晰起来,她依旧在石牢中,只是跟前多了个鬼魅般的女郎。葛小娘子瞧准这女郎的喉咙,猛然出手,却只捏住一手虚空,她怔愣一瞬,声音中透出一点茫然,你是什么人?

    我?喻俏扯出点笑,气定神闲地胡编乱造,我是心怀怨念之鬼神,专偿人间意不平。

    葛小娘子不肯接话,她起身在石牢里转了一圈,四下里活人的呼吸声都没了,那些嚎哭咒骂不止的囚犯,嗜血残酷的狱卒,仿佛都一道蒸发消散了。

    喻俏瞧着这幼童身形的怪物脸上,露出伤兽般谨慎狠厉的神情,忍不住轻叹一声,你呢,你又是谁?是葛小娘子,还是诸葛小娘子?

    那侏儒怪物脚下一顿,凄厉怨毒的眼神如有实质般,落在喻俏身上,仿佛要灼穿她的灵魂。

    你在找人吧?找谁?找你阿娘?喻俏歪头打量她,又漫不经心道,别白费力气,你阿娘早就死了,寄居在你体内的残魂也散尽了。

    葛小娘子冷笑,她眼珠微转,对着眼前牢笼嗤笑出声,不过又是个幻梦,雕虫小技,还想骗我?

    是真是幻,重要吗?喻俏在她身旁站定,幽声如叹息,小娘子,你曾割裂心魂、出让内府,炼体为器留存你阿娘残魂,你爱母情切,甘愿一体双魂与亲娘相依为命,你不委屈吗?

    葛小娘子看破眼前幻境,冷笑一声不作回应,气定神闲地就地打坐调息。

    喻俏也顺势盘腿坐下,微笑着继续念经

    说来叫人唏嘘,你的母亲有淮河水师做依仗,你的父亲诸葛朗更是名门之后,你本该是天之娇女奈何诸葛朗狼子野心,自有了你,便吃定你母亲,他竟敢拿你母亲的势力做本钱,向世家投诚,攀龙附凤

    葛小娘子仍不应声,只是唇齿轻动,大约在念清心咒。

    桓氏嫡女桓紫衣,后来居上,成了你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而你母亲身为原配反成了见不得人的婢妾你说,她自号朱夫人,是取恶紫夺朱之意么?

    葛小娘子的呼吸渐渐急促,她双唇抿紧微微泛白。

    其实桓氏女并不是什么恶人,她和你母亲又有什么分别?一样是遇人不淑,一样是为诸葛朗所利用,敲骨吸髓好在她门第高,便死得干脆,倒没有像你母亲那样挣扎半生,苦心钻研傀儡术,反被诸葛朗视作奇货可居,落得尸骨无存

    葛小娘子双眸紧闭,咬紧牙关。

    喻俏见她还沉得住气,也顾不得猜得是否有偏差,一股脑儿全倒出来刺激她

    桓紫衣与你母亲的遭遇,论起惨痛是难分个高低,不过她一双儿女颇受诸葛朗的照拂,倒远胜你,你说一样是他亲生,怎么这老贼偏偏待你刻薄呢

    葛小娘子终于忍不住嗤笑出声,喻俏见她松懈了防备,连忙乘胜追击:难道不是么?诸葛成玉被寄予厚望、学艺昆仑,诸葛成瑾更是穿金戴玉、如珠如宝地娇养着,唯有你唯有你只能假充义女,见不得天日

    哈哈哈葛小娘子闻言狂笑不止,眼角浮出星星点点的泪花,咬牙切齿地凄声重复,寄予厚望?如珠如宝?

    她双眸泣血、似哭似笑,声音幽微颤抖,比装神弄鬼的喻俏更似鬼,惊得喻俏一时没接住话。

    诸葛成瑾那个小娼妇,明着居山靠水修什么清净道,暗地里淫乱父兄,丑事败露便只落个自戕的下场,连收尸的人都没有,是什么珠?什么宝?诸葛成玉自以为是儿子,是独子、嫡子,便作威作福,竟敢害我她想起自己这侏儒残躯的由来,笑声更凄厉,他当父亲爱他吗?哈哈哈

    她说着双目圆睁血泪齐流,口中狂笑不止,状若疯癫。

    她倾身贴近喻俏,似喝问似嘲讽:父亲难道爱他吗?夺他魂魄,令他假死,拿他与执律司作交易将他天地双魂封在躯壳,生魂抹除姓名缚在九幽,从此无生无死寿元无穷父亲不爱我,难道就爱他吗?哈哈哈哈

    喻俏虽有预料,真正亲耳听说时,仍是难以置信,你是说,诸葛朗夺亲子的命格?像炼蛊一样,母蛊无生无死,借命的子蛊便也跟着长生。

    亲子?葛小娘子缓缓合上双目,烛光在她幼童的脸庞上照出垂悯,亲子算什么?阿娘早说过谁有用,父亲就会爱谁何况,世上所谓爱子之父,爱的不过是香火,若自己能燃个百岁千年,何惜将亲子拆骨剥肉,炼作烛油

    葛小娘子这副侏儒残躯早已适应与朱夫人双魂持衡的状态,如今失了一魂聚全另一魂,反而伤了根本。说了这许多话,她七窍都开始溢血,已然是绝命之相。

    喻俏没有父亲,听这一番哭诉也似闻天方夜谭,她借梦审案,可不是为了诸葛朗。见好不容易撬开葛小娘子心防,喻俏趁热打铁开始追问执律司的事

    诸葛朗一介凡俗,哪里能施法活尸封魂的秘术?是执律司?执律司又用什么夺魂?你知道的对不对?喻俏梦魂虚体,恨不得能把住葛小娘子双肩摇一摇。

    活尸封魂真正算得上秘术的,是其中剥夺生魂这个步骤这是苗人养蛊时惯用在母蛊上的把戏,只是从未想也未能用在活人身上。

    葛小娘子却已无力回答,情绪的波动,叫她体内神魂撕裂的苦楚百倍千倍放大,她蜷在地上发抖,痛到极处,口中声声唤的都是阿娘

    你知道的你告诉我罢!我定替你复仇!喻俏急切难耐,她实在是压不住心中的惶恐蒲阳的女娲血,朱夫人的四金尸,还有诸葛朗炼人为蛊的长生术,执律司行事处处透着熟悉和古怪,与苗寨像是至亲,又像是宿敌。

    你回答我罢!喻俏不甘心地俯身追问,没防备叫身后一道剑光破开梦境,她魂魄惊飞重归躯体,背上伤处险些叫她痛晕过去。

    葛芸!谢濯挥剑劈开牢门,看着蜷在血泊中的葛小娘子,蹲下身侧耳去听,葛芸,你说什么?

    心女娲的心葛小娘子口中鲜血不止,她双眸睁大瞳孔却早涣散,耳边不知谁在絮絮述说着

    丫头,等为师想想办法

    好徒儿,执律司有一颗活仙丹,必能解你的毒

    乖芸儿

    师父阿娘她在心中喊,檐上夜雨淋铃、奏瓦敲窗,都好似阿娘的歌声

    红蓼花儿映月,黄芦叶儿摇风,小奴依娘睡舟中,碧天清远楚江空,澜光牵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