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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七)

    

阁楼(七)



    周五机场,卓寻雨托运了行李,在入关口等到了最后一刻,也没等来谭思奇。

    说不失望是假的。

    但相比两个月没有只言片语的交流,那失望只能算是轻的。

    离家的时候就是没有根的浮萍,故土的信就是牵引着她的线,使她不至于消沉下去。她还是照常地吃饭、工作和睡觉,但心却是空落落的。

    一定是以色列这雨季,烦人的雨季。

    雨说下就下,一点也不给人面子。卓寻雨收起伞,站在屋檐下,打了伞也没用,斜风细雨一个劲儿往身上招呼,毫无温柔可言,裤子和鞋子像是泡在水里似的,滴滴哒哒地往下滴。

    心里的厌烦在看到门口一个巨大的包裹后到达了巅峰,懒得换衣服,卓寻雨把伞放在地上,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撼动那大箱子分毫,只能无奈地在后头推,在,在木地板上留下一道难看的水渍。

    卓寻雨没有买这么大件东西的印象,烦躁地用美工刀划开,里面居然是个的保温箱!谁给她寄这么个古怪玩意儿,她都要被气笑了。

    打开那保温箱的时候,她生气不起来了。

    里面是她在和谭思奇吵架,不,是她单方面骂他的那天晚上,她蹲在地上堆的那个小雪人。头小小的、身子扁扁的,还是那个奇怪的比例,小雪人戴着一顶红色编织帽,围着同色的围巾,都是那天谭思奇拿给她戴的,那天她太生气,进门时随手就把帽子和围巾摘了,忘了搁在什么地方,没想到谭思奇拿给了小雪人,她拍了拍那帽子,还挺可爱的。

    雪人的眼睛是两枚亮晶晶的黑曜石袖扣,她见谭思奇戴过,一看就价值不菲,抵得上不知道多少的标志雪人,如今却沦落给这矮又胖作眼睛。

    她怀疑过这雪人被雪吞没了,还暗搓搓地疑心过谭思奇为了泄愤把他砸了,却独独没想到他竟如此细心地收藏了她的梦。

    那是她见过最美的雪。

    她看矮胖雪人越看越可爱,唯一格格不入的是那张嘴,一看就是用手指头戳出来的一道抖动弧度,显得尤为诡异。想再改得好看些,最终还是作罢,她想着,既然是那个人的手笔,又是他的礼物,就不要随意改动了。

    卓寻雨租的公寓不大,冰箱也小得可怜,她没什么耐心,索性把冷冻室里连抽屉和食物统统扔掉,装了两个大袋的垃圾,好不容易才把雪人立在了冷冻室里。

    她美滋滋地关上门,又冷不丁地打开,冷冻室里的灯光亮起来,雪人憨态可掬地伫在那里,趁得那不情愿的苦笑都顺眼了起来。她关上,又打开,反复了几次,嘴角噙着的笑意渐渐消失不见,人靠在冰箱门上,慢慢滑落,她抱膝坐在地上。

    有些人就这样不发一言,却又轻易撩动她的心。

    不知道坐了多久,胃部感到轻微的不适,她想吃点东西,才意识到她刚刚把她赖以为生的冷冻食品们一道打包送进了垃圾房。

    冷藏室摆满了矿泉水,却没有充饥的东西,落汤鸡似地回来,并不想再次出门,最后还是从冷冻室门的侧面摸出了一桶小小的巧克力冰激凌,她吃第一口被那寒意冻了个激灵,浓郁的巧克力味从舌尖化开,苦涩又蔓延开来

    她机械地挖了一口又一口,灼热的眼泪从脸上跌落,落进冰激凌桶里,落进嘴里,甜味混着苦味,还有咸咸的泪水味道。

    她好想回去,回到那场大雪里。

    谭思奇编辑完消息,深深地吸了口气,踏上了廊桥。

    太久了,   整整五年的时间,他不敢坐飞机,不敢远行。去过最远的地方是从海边休养的别墅到这次的山顶别墅,两千公里的距离,它开了四天四夜。

    飞机起飞,眩晕如期而至,胃里如翻江倒海般难受,他坚持要坐在舷窗边看飞机如何收回侧翼、飞离地面,五年前的一切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画面,没有前后,没有因果,一幕幕地在眼前闪回。

    头剧烈地疼,眼前一片混沌,卓寻雨的脸逐渐清晰了起来,他只有一个念头:现在是时候,跟上她的脚步,走出这片阴霾了。

    13小时的飞行,安全落地,脚踏上地面,才有了实感,谭思奇终于能够放松下来,是时候给这封情书,写上最好的落款了。

    卓寻雨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清晨,习惯性地查看手机消息,小姜发了一串网址,附上一句话:卓老师,速看!

    小姜不会被盗号了吧?她半信半疑地点开链接,是个什么雨果奖的颁奖典礼,从没听说过,小姜为什么要她看这个?

    网上搜这个雨果奖,才发现来头不小,她从床上坐直了起来,这雨果奖是科幻作品届最具分量、最受瞩目的年度奖项,世界科幻最高奖。她还没有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就听到屏幕里传来熟悉的名字:

    获得雨果奖最佳长篇的是谭思奇。

    他穿着得体的黑色西装,眼带温柔笑意地上台,卓寻雨激动地攥紧被子捂住嘴,才忍住想要尖叫的冲动。

    大家好,我是谭思奇。在出版前,没有多少人认识我,哦对了,出版以后其实也没有太大区别。

    (底下的观众都笑了。卓寻雨撇撇嘴,她确实不认识。)

    我今天想讲一讲,我为什么会走上这条科幻的创作之路。我原本是一名摄影师,我的好友丁建安是一名独立记者,五年前,我们在埃及军事政变以后前往开罗,完成了一系列采访和摄影任务后,我们准备取道以色列回国。

    (丁建安这个熟悉的名字让卓寻雨想到了谭思奇书架上的那个相框,她掰着手指头数,五年前她也在以色列哎,而且那一年)

    2015年的巴以冲突,我们就加沙地带附近,开火时,我最好的朋友丁建安被流弹击中,爆炸碎片划破了我右手手臂的大动脉,这还只是噩梦的开端。双方的对峙之下,医院没有病床,整座城不允许进出。救援队帮我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但是我的好友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我辗转联系了家人和使馆,但是形势动荡,在达成停火协议前,巴基斯坦军方承诺保证我的人生安全,但是对于让我和我的好友出城,无能为力。

    (卓寻雨坐了起来,她好像想起来了。)

    我们中国人很信死者为大,入土为安,7月份的以色列太炎热了,没有任何储存尸体的条件,我的家人非常担心我和我朋友的安危,希望通过非官方途径斡旋,我们需要在附近找一位精通希伯来语和阿拉伯语的中国人为我争取出城的机会,这样仓促的时间,这样苛刻的条件,还是被他们找到了,她是当时还在读研究生的卓寻雨博士,她二话没说,驱车前往加沙地带,听说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礼,口若悬河地旁征博引了、和中的内容,军方松口愿意趁夜晚秘密送我和丁建安的遗体到机场。

    (说不害怕是假的,卓寻雨对于自己的这段经历绝口不提,别说谈论,就是想起来还信由于斤,不知道梦到多少回被荷枪实弹的士兵包围的营地,但是当时她也没多想,有同胞被困在冲突地带,她只能逼迫自己不要发抖,没想到那个人居然是谭思奇。)

    在和丁建安遗体共渡了72小时后,我平安地回到了国内,亲手下葬了我最好的朋友,但留下了很多的后遗症,我深受PTSD的困扰,眼前时常出现交火时的闪回画面,闻到尸体腐败的气味,我的右手无法握重物,当然也不能再拿起相机,惊恐发作令我没有办法登上飞机。

    (卓寻雨又难过,又心疼,攥紧了手中的被子。)

    但我还是走出来了。我一直为没能面对面和卓寻雨博士说一声谢谢感到遗憾,在那样的情境之下,她愿意孤身一人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奔走,说实话,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我想在克服我的心魔、能够体面地站在她面前之前,先了解她这个人。但是她的信息实在太少了,我能找到的所有信息就是她翻译的希伯来语学习工具书,于是她翻译一本,我就学一本,越学越能找到乐趣,也越来越了解她是怎么样的人。有一次看到她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犹太国国王流亡时,遇到孔子,历史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卓寻雨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捂住被子还是忍不住害羞地笑,这确实是她不着调的念头之一,不过她到底是在哪本书里这样大放厥词?)

    我觉得这实在是太有趣了,二者甚至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我就姑且勉励一试吧,于是有了。虽然说的轻松,但构思和动笔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期间还和疾病作斗争。这个故事一开始属于卓寻雨,在我创作的过程中,渐渐治愈了我,也就属于我了。而当你们这个故事的时候,它就不再仅仅属于我和她,它属于读者。感谢你们喜欢,让我有机会找到卓寻雨博士,担任本书最后一部的顾问,现在允许我冒昧地提出这个请求,希望你们能够慷慨地暂时把这个故事借给我,让我带着它体面地出现在卓寻雨博士面前,说一声谢谢,也想道一声

    这个就不在公开场合说了。谢谢大家。

    (叫好声、笑声伴随着掌声雷动,大家全体起立向谭思奇致敬。)

    卓寻雨从来没有见过谭思奇说这么多关于他自己的事情,手忙脚乱地打开手机,想发消息,正是这个时候,进了一条短信,来自谭思奇:

    我们也许不在同一场大雪里,但我们在同一片天空下。等我回到你身边,再和你说,这句迟到的谢谢你,还有我爱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