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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产

    

流产



    英子之前流产,大夫开了活血化瘀的药材,为了以防万一,其中好几味重要的药材被她捡出来以备不时之需。当时喝药半个月仍然恶露不断,李达妈给吓到了,重新开了药看着她喝。

    或许是被李存根交代过,阿妈看陈娇特别紧,基本白天不叫她一个人待着。而听花儿所说,李存根正在为最后一个班收尾,之后恐怕会回家常住,准给过年。

    陈娇原本还犹豫,她没有要留下孩子的念头,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即使知道最后的结果不过是分别,也想再多停留一点时间,似乎这样罪恶感便轻一点。这个孩子可怜,她连只鸡都没杀过,现在却要杀掉自己的孩子。不是不难过痛苦。

    英子能出来的机会也不多,她悄悄将药交在陈娇手里,我知道你难受,我当时也一样,再怎么样孩子没有罪,他来了就是一条生命,是跟妈妈的缘分。可是你想想你自己,谁可怜你。长痛不如短痛,赶紧吧,拖时间长了变故多。

    陈娇看也没看一眼便将药包藏进被窝,谢谢你英子,我知道该做什么,对不住你冒这样大风险。可想而知,一旦李家知道英子帮她,一定会牵连到她。

    我怕什么,从来到这里那一天我就当自己死了,能出去是又活一回,不能出去也没什么损失。

    阿妈熬了一锅山药粥,花儿给陈娇端了一碗。陈娇等花儿出门了,从兜里拿出药。吃完之后,就好像完成一桩必须完成的限时任务,她长长舒口气,吐出满心的郁气,静静躺在床上,渐渐感受到肚子里刀刮般地疼。

    陈娇满头大汗,在床上打滚,痛到极致的时候眼睛血红,死死咬住被子。因为怕太少效果不好,和着热粥吃了全部的藏红花,痛了太长时间了,腿间似乎感受到热流,终于忍不住疲倦昏睡过去。

    煤油灯里的小火苗跳跃着,葫芦形的玻璃罩因为长时间的使用,里面吸附了一层油黄的污渍。烛光照在床帐上,静悄悄像一只蛰伏的凶猛野兽,睁开眼睛有瞬间迷糊,随后便被身上密密麻麻的酸痛唤回注意力。

    她的意识并没有陷入深度沉睡,朦胧间感觉到阿妈进来发现她的状况,请来了大夫,喊了李存根回来。然后有人给她换了被褥衣裳。

    冷凝的气氛在家里沉淀着,陈娇想她这一次犯了大忌,他们怎么都没有反应?不过还是有一点反应,阿妈成天黑着一张脸,一点小事就能勾起她一肚子火,干活摔摔打打,极不耐烦。那天因为回家发现水缸没填满,把花儿骂哭了。

    对待陈娇几乎一下子从尚且过得去的关系转换成仇人一般,那股憎恨细化为兵不血刃的敷衍,足够陈娇吃尽苦头。她垫在身下的褥子冰寒森冷,朝下一摸竟然是潮湿的。先前怀孕时一个星期一只鸡补身子,到现在上下几顿粗粮。屋里没有火盆了,晚上寒意来袭,她将自己缩成一团坐到天亮。

    那天她就在醒来的时候见了李存根一面,之后他再没踏进她的屋子,或许终于不耐烦了吧。他最想要的孩子,处心积虑她也弄掉了,一刻也等不得,从知道他的存在到吃药没有一个月。

    或许他之前对她有那么点喜欢,在困着她留在这里生孩子的前提下真心想跟她一辈子,在这一次巨大的冲击下幻想破灭,看清她的决心,不再抱任何希望。陈娇有点后悔,不该不管不顾弄掉孩子,现在李存根也不理她了,或许真会死在这里。可是最终也是不会留下孩子,永远跟他的愿望相悖,怎么可能得到他的支持。

    她默默叹口气,桌子放在床边一米远的地方,老旧的实木桌,大概年代久,桌腿被蛀虫钻出大大小小的蛀洞。黄磁钢里是河南出名的那种干饼,两个烤红薯,放在远离她的那一边。阿妈出去了好一会儿,陈娇瞪着桌子发呆,感觉肚子饿地抽痛了,左手牢牢把住床沿,伸出右手去够。

    累地腰筋损伤,到底没有够到,她轻轻缓一口气,小心捂着肚子准备下床。门在这时候打开了,李存根走过来将碗端到她面前,陈娇做足心里建设伸手去拿,他却突然移开,任她愣在原地。

    他两只手捧着感受了一下碗身的温度,蹙起眉头掰开红薯,白卡卡的颜色,不知是没熟还是怎么,也没有冒热气。没有看她一眼,他端着碗出去了。

    随后陈娇听见堂屋外头传来争吵的声音,阿妈理直气壮,那气焰燃烧得异常旺盛,造孽啊还要怎么好吃好喝地伺候,这天气你让我捂在怀里暖着?家户人家谁不是吃这些东西人家金贵你那两个钱顶什么用,家里一屁股账你长大了,翅膀硬了,能丢开我了

    一直是阿妈的声音在骂,哭天哭地哭死去的当家人,刚开始李存根还在说话,后来就安静了。似乎有谁劝了阿妈进屋去,陈娇趴在枕头上,脚下好冷,半点知觉也没有,她尽量往床头睡。

    她出不了门,大小便就在屋里解决,李存根不再进她的屋子之后。放在床尾的尿盆便几天没有动过,发酵过的味道并不好闻,好在现在冬天,经过这一年的锻炼,她原来那点小矫情早丢去了爪哇国,久了就习惯了。

    她好久没好好吃东西,胃里痉挛着,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本来以为今天该吃不到东西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李存根便端了一碗鸡蛋面进来。青葱的香味裹在菜里,鸡蛋煮得刚刚好,不干不稀的糖心蛋,陈娇端着碗小心吃着。

    他安静着,似乎没什么话可说,在地上站了一会儿,或许觉得尴尬。四处转了一圈,发现放在床尾快满了的尿盆,绕过另一边端出去倒掉,把盆洗得干干净净这才出去了。

    花儿叫了哥哥一声,没有得到丝毫回应。好像心底压着什么不可纾解的东西,脸上的色彩一夕之间退得干干净净。有些人长大需要一段时间经历些事情,有些人的成长却只需要一瞬间。他不是无所谓的那种无话可说,而是狠狠压着情绪的弹簧,尽量表现地风轻云淡,掩盖皮肤下的遍体鳞伤。

    只要装作不在意,自己麻痹自己,时间长了或许就真的不在意了。在水面无波下暗藏着一种比悲伤愤怒可怕得多的情绪,硬起心肠、摒弃全部知觉,变得麻木而迟钝。看着你的时候不是在看你,而是在透过你思索某个求而不得的答案,即使尽量表现的轻松也依然眉心难展。

    陈娇木愣愣地躺在床上,盯着窗户外头微弱的光芒,在无数毫无事情可干的时候,就盯着窗格数它有多少隔断。现在她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去数那东西了,她感觉自己大概永远回不去了,或许会死在这里。

    她不怕死,孟豫离开她,也许已经找了新的女朋友,会组建一个普通幸福的家庭,而她将永远活在他的记忆中,远远的祝福他。可是,爸爸妈妈要怎么办呀,他们只有她一个,全部的爱都倾注在她身上,精心呵护。她回不去了,永远见不到他们的面,他们怎么度过思念寻找她的余生

    本来以为李存根不会再理她了,就这样扔在一边由她自生自灭,却在发现阿妈不好好给她做饭的时候每顿自己动手,力求美味又营养。小月子的时候甚至比怀孕那一月还要好,只是不跟她说话,不问她任何需求。说他在等她开口吧,很多时候发现陈娇不方便,不用她反应已经眼疾手快解决了问题。

    不需要她付出任何东西,他已经都做得好好得了。

    过年那一天她没办法出门,坐在床上听到外面鞭炮的声音此起彼伏,小孩子的欢笑声从村头传到巷尾。所有人都在团聚、过年,围在家人身边感受新年的乐趣。热闹都是他们的,她什么都没有,连自由都不肯眷顾她。

    那天晚上李存根陪她很晚,虽然只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两个人毫无交流,空气暖融融的。那一瞬间似乎跳出了时空的秩序,在遥远又安静的角落变成永恒。

    大概初五,他就出门工作了,陈娇一连几天没听见他的声音,推断出他大概不在家。也从她的饭菜得知,大概好日子又到头了。阿妈找来阿福婶,给陈娇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还神神秘秘切了一会儿脉。

    她们也不在意陈娇,阿妈径直头伸过来,咋样啊?你接生这些年,该看的出来。

    阿福婶摇摇头,眼神带着怜悯从陈娇身上移开,好好一个水灵姑娘,可惜了,这个事情也说不准。指不定好好养养还能有,现在唉,怕是不能了

    阿妈脸色瞬间阴沉,如丧考妣,阿福婶给人接生三十年了,对于妇女这些事早已炉火纯青,拿捏八九不离十。不过为了不伤阿妈心,没把话说得太死。

    装满红薯的白瓷碗被重重磕在桌上,似乎桌子都要震开似的,阿妈狠狠刮了陈娇一眼。越想越气,走到门边又折回来,哪辈子上错坟烧错香,请了个煞神啊,都是欠你的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能狠下心狠心呐

    房门啪得一声关上又弹回来,冷风灌了一屋,陈娇浑身一激灵。揉着刚刚被阿妈掐过的地方,努力不想如今的处境。爸爸妈妈今天会不会吃元宵,有没有想她啊,一定会想她的。所以就算再难,也要活着回去啊。

    如今的日子真的过得味同嚼蜡,每天睁开眼睛便是又一场漫长的磋磨。门外似乎进来一个人,影影绰绰的虚影总是重不到一起,她嗅到熟悉的味道。

    那人将她半抱着,在她耳边小声说什么,陈娇薄弱的抵抗力瞬间瓦解,哭着说,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啊,我想回家,带我回去吧,好想回家,带我走求求你们。我听话,我再也不任性了,别丢下我,别不要我好疼啊好疼啊

    李存根轻轻搂着陈娇,疯狂的情绪在心里酝酿,窜上脸激得眼尾发红发烫。陈娇一直在说胡话,喊爸爸妈妈,喊身上疼,她的额头滚烫,他找来干净的衣服要给她换上。

    掀开被子摸到脚底下被褥全是湿的,冰冷似铁,她的身上自然没有一点温度。两只脚冻得微微发肿,脱掉衣服,腰上雪白肌肤上面触目惊心的青紫掐痕,差点让他失去理智。

    李存根眼前一阵发黑,心里仿佛被一把刀搅来搅去,疼得太厉害,以至于直不起来腰。缓了好一会儿,他一边流泪一边将她打理好,往被子里装好暖水袋,确认她暖和了,这才出门。

    陈娇在半昏迷中被一阵巨响吵醒,似乎有人在耳边吵架,哭喊声、砸东西的声音,最后是惊恐万分的尖叫救命声。她彻底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