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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回忆的债

    第十章回忆的债

    许多事情也会有结束的一天,曹远东记得那天彷彿是一个正式的日子,所有的东西不再含糊,变得明朗,明朗得刺穿人的心脏,烧毁了他内心一直保留着的奢望,那不值一提又不设实际的奢望,烧变成灰烬飘散大地。

    那天如常,在忙完所有的事情后,也看完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村」,他想起在小说中有一段文字,让他瞬间红了眼睛。

    「喂,kizuki,我想。我跟你不一样,我是决定活下去的,而且决定尽我的能力好好活下去。我想你一定很难过,其实我也很难过。真的。这都因为你留下了直子,自己却去死掉的关係哟。但我绝对不会遗弃她。为什么吗?因为我喜欢她,我比她坚强。而且我以后还要更坚强,而且更成熟。要长大成人。因为不能不这样。」

    为什么会让眼睛红掉,他也不知道,大概是看到渡边谦在痛苦的旋涡中,终于愿意抽身而出,比一死了之更艰难的其实是活着啊。他觉得这种穿过荆棘林,血流遍体也想要活下去的勇气似曾相识。他告诉自己要开心要坚强,不管怎样,都要让自己活下去,心底有把悄悄的声音说:你要照顾好自己,你要坚强,你要懂得让自己开心,万一将来有机会,才可以将许靖怡照顾得好好的。

    他在黄昏时沿着海边跑步,流了一场淋漓的汗,他要养好身体,锻鍊意志。回到民宿,跟杨晞遥一起煮过饭,大家便回房间休息,突然间发哥出现在眼前,照旧是捧着肚子。

    「你的房间不是上下铺吗?最近冷机坏掉,明天发哥找人来修,但今晚要睡你下铺喔,放心啦,发哥只会玩女人,不会玩男人。」发哥拍拍曹远东的肩膀。

    「好。」曹远东跟发哥一起回房间,关了灯,他惯常地拿了手机出来翻看,在社交媒体惯性地向下拉,像老虎机一样拉着拉着,更新最新的内容,然后突然间,他看到了。

    像潜伏了许多年的恶梦,终于在一个瞬间解开了封印,然后透彻地看见了。曹远东眼底下的泪腺,就像接了电的发热线,发热变红,烫热难以触碰,他不断尝试吞着口水,闭起眼睛平息自己,但没有办法,眼泪一直从眼眶内爬出来,爬满了一脸。

    他开始哽咽抽搐,胸口闷得几乎窒息,他爬下床,出了民宿门口,拿了民宿的单车,骑上去后,像是甩掉所有紧追在背后的悲伤,拼了全身的力气不断地踩。风景后退,深夜的路,人烟稀少,他踩得更快更快,想摆脱一切,但不管怎样,悲伤还是笼罩着他全一寸毛孔,几乎窒息般又无孔不入的哀伤,像一个巨浪将他淹没又吞噬。

    他踩到去第一天来过的那个巨形岩洞。夜里的岩洞没有人,曹远东下了单车,单车倾侧翻倒,他正眼都没有看一眼,摇晃着的身体,找了一块石头,在黑暗中坐了下来。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一下,无法平静,无法冷静,他觉得喉咙里像被人灌了许多许多铅块。

    他拿出了手机,准备来一次痛快的了断,就像要拿出了短刀插进自己的心脏。他打开手机,按了她的社交帐号,重新再面对那残酷的事实。那其实是一张合照,许靖怡的侧脸,旁边还有一个男生,最后还有一隻狗,底下有一句文字:「第一次的全家幅」。他甚至强逼自己放大图片的细节,她的脸、那隻狗、店的装潢、地板的顏色、最后是男生的脸,一脸不屑冷酷的脸。

    他突然好想掐死这个人,两人一直离离合合,半开放关係的状态,都是因为这个混蛋不够贴心、不够温柔、只会耍个屌样,曹远东讨厌他,讨厌到某个激烈的程度,想自己变成一隻野狗扑过去,咬开他的身体。

    这是许靖怡第一次放两人的合照,该出现的,还是会出现,不被确定,含糊不清的,一瞬间在阳光底下变成了事实。照片的地点是:恆春。曹远东在网上搜寻「恆春」这个地方,然后发觉恆春就在垦丁,也是看海的地方。

    原来,后来她也真的去了看海,只是陪她看海的人是她男朋友。突然间他觉得好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他觉得一切都难看死了,像是一个小丑在钢线上拼命表演,但其实台下根本没有任何一个观眾,连一隻狗都没有。

    为什么呢。

    几乎每个人在难过的时候都会问为什么,但其实也知道没有答案。不如换个方式问吧,曹远东你为什么仍然大惊小怪感到难过呢?许靖怡跟他在两年前都已经睡在一块了。现在都二零一九年了,特朗普都当上总统了,你还问奥巴马在哪;thanos都集齐了六颗无限宝石了,你还问蜘蛛侠什么时候登场。

    突然觉得有股排山倒海般的委屈和难堪涌上来,一堆液体爬行在他的脸上,这个岩洞本来就空洞无人,一片混沌的黑暗,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脱了自己的外套,将一张湿润的脸埋进去,然后歇斯底里地大叫狂嚎。他不想再听到自己的哭泣,但就算掩住了外套,原来他还是知道自己在哭。

    突然间,一盏机车的灯照过山洞,他赶紧瑟缩起来,不想自己被任何人看到,机车终于驶过,他又放声大哭,断断续续的,直至突然间,一架机车慢驶而过,然后引擎停转下来。一个身影下了机车,站在他身边,良久之后,突然间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你还好吧。」那是一把女性的声音,而且声音熟悉。

    曹远东狼狈地擦去脸上哀伤的痕跡,挤了个勉强的笑容,尝试装作一切如常。

    「我在散步。」曹远东说。

    眼睛看过去,视野便碰到杨晞遥的眼睛,而她也静静地瞧着他,快速地扫视一圈,确保他身边没有空的酒瓶,身上也没有酒的味道,她放心下来。

    「嗯。」杨晞遥没有离开的意思,在曹远东的身边坐下来,在幽黑中凝望着远方的浪,一层又一层,就算看不到海浪,也似乎也从海涛声中幻想到海浪的形状。

    「你不要再哭啦。」杨晞遥突然说,曹远东用力掐着手上的外套,什么话都说不上来。

    直至良久之后,他慢慢控制呼吸,将那张合照递给她看,含糊其词地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她开心就好,那我在不开心什么。」曹远东脸上带着委屈。

    「因为你不是真的想她开心啊。」杨晞遥很快回应了一句。

    曹远东怔怔地听着这一句,他觉得好气愤,他不是没有尝试过的,真的,他懂这是什么,这叫大爱,这叫成全,这叫「你开心比我开心更重要,所以你开心就好」。

    很久之前,他曾经想在左右手腕各刺一个刺青,一个雪花,一个是高山;雪花是象徵着一瞬即逝,时间之短,故要珍惜眼人,而高山是因为他想拥有宽厚浩瀚的爱人精神。

    他想爱着许靖怡,以雪花与高山的精神,纯然地珍惜渺小又短暂的彼此,同时宽厚浩瀚地爱着她。他想许靖怡快乐,就算不是因为他而快乐;他想送许靖怡宛如父母养育一般的照顾,无怨无求,不问求报;他想给许靖怡最诚恳的陪伴,就算在她心底中,他的排位永远都不是第一。

    甚至他开始说服自己,许靖怡跟别人上床也没关係,精液精液精液、满满的精液。

    她会被压在一张床上,双腿被人分开,压成一个羞耻的姿势,等待着一根东西探进去。她会被人捉着腰,彻底地被降服,肉体的碰撞传来啪啪的声音,两把声音交叠地呻吟,接吻舌头交缠的吸吮声音、身体彼此带着电流的碰触,还有情人之间的淫言淫语,然后暖热的阴茎会抽出来,随他的喜欢,恣意地射在他想射的地方上,也许是乳房、肚子、大腿。也可以是脸、嘴巴、甚至子宫里。

    没关係的,没关係的,没关係的,只要她开心就好。他就像一个走火入魔的人喃喃自语。他唯有这样说服自己,唯有这样他才活得下去。他真的为此花过很大很大的努力,但不管他倾尽全身的力气和精神,也没有能耐拿这么多的爱出来包容一切。

    云层渐渐褪去,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月亮浑圆,月光凝脂,将远方的海洋照成一片银白色。而两人之间,没有什么言语,只有海浪粉碎在海岸的声音,充斥在两人之间。

    「不管你有多喜欢这个人,但你还是得照顾好自己。」杨晞遥看着他的眼睛,又看见了似曾相识的神色,她知道,她与他的体内都共同拥有着某种特质。

    曹远东只是听着,像一个在课室内坐在最后一排,最安静的小孩子,脸上仍然有泪痕。

    「回去吧,我载你回去。」杨晞遥说。曹远东也真的哭得累了,静静地上了机车。

    「那自行车呢。」曹远东问。

    「我明天开发哥的车,再将自行车载回去民宿。我们先回去。」

    夜色凉如水,机车沿着海岸飞驰,风不断地扑在脸前,吹乾了他的泪眼,他看着天空与海浪,还有远方零落的星星,然后缓缓地闭了起眼睛,感觉着风吹打在脸上的特殊触感。

    那天躺在床上,而睡梦之间,他又做了一个深深的恶梦,鬼怪神明、魑魅魍魎、缠绕不清,一觉醒来,像是没有睡过,他像得了一个坏习惯,只要他难过,那天就会发起恶梦。他看着天花板,忽然觉得一切都很欺负人,一切都欺人太甚。

    另一边厢,杨晞遥收到发哥的一条短信。

    「还好你找到他,对了,他不会睡到半夜开瓦斯自杀吧?现在要请人不容易啊。」什么东西都逃不过发哥的眼睛。

    「不会啦,他明天还会醒过来帮你打扫。」杨晞遥回应。

    「那就好,发哥就放心。」发哥搭了一句话。

    杨晞遥看着手机。其实不管是她还是曹远东,从老远的地方跑到来兰屿,就已经是一次的出走。出走,都是想逃避什么,有些人会在逃避的过程中找到答案,有些人却会在逃避的过程中愈鑽愈深。就像带着一种无能为力的病来到这里,每个人都找寻一个治疗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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