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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平凡的烦恼

    第三十四章 平凡的烦恼

    “瀚海惊飙起飞沙,玉关杨柳涩胡笳,匹马荒人绕天涯。 长恨此身非彩凤,冰川南北道路遐,黄尘障里看京华。”

    读着这一首,宝钗不由得微微地又笑了起来,也真难为颦儿能想,“廿年徒诵边塞诗,朔漠未能一到,观京都之风沙,颇有青海玉门之意,聊赋之”。

    之前有一阵,京师之中的风沙特别大,当时自己也咳得特别厉害,那一回黛玉过来,和自己说了一阵话,还说了个药方,自己想着,既然冷香丸早已经丢了,这个时候便索性用这柳枝水试一下,什么珍珠冰糖一概不用,只是就这么纯熬,每天三顿的喝,过了半个月有余,那咳嗽居然渐渐地消下去了。

    于是在那几天之后,沐雪元送了一张短笺过来,自己看到“玉关杨柳”这一句,漂泊在玉门关的人吹奏起“折杨柳”的曲调,然而胡笳却给风沙阻塞,发出的声音枯涩不堪闻,自己居然也兴起一点顽皮之心,难怪边塞的人总是吹“折杨柳”,原来是在传送药方。

    若不是沐雪元送来这一首诗,单看这字句,宝钗简直要以为是宝琴所做,宝琴不同于大观园中的一众闺秀,自幼跟着双亲在外面游历,因为薛家的生意遍天下,到哪里都有落脚处,作为家中主导的父亲喜欢游乐,便带着家里人,今年住在这个省,明年住在那个省,所以宝琴把中国地方走了十之五六,见闻广阔,别是一番眼界,曾经做过十首怀古诗,记录自己走过的地域,她这样的经历是旁人难有的,因此写起诗来自然也不一样。

    只是宝琴虽然眼光开阔,作诗填词格调不凡,她的诗文自带的却是一种雍容堂皇,与自己一样都是蘅芜体,黛玉才情绝高,乃是仙子一般的人物,所以才号为“潇湘妃子”,都是传说一般的人物,她这一阙词虽不是从前那般惨痛悱恻,而是阔朗得很,却带了一种缥缈之气,颇为超逸的了,虽然有“匹马荒人”的天涯离歌式的感慨,转到下半阙,便是“黄尘障里看京华”,把这京都的沙尘暴只当做那极远荒原的沙幕来看,算是了却自己未能远游的遗憾,居然有一点诙谐了,黛玉能够写出这样的词来,当真令人眼界一新,也令人对她更加放心了,没想到这一次家族发生这样的灾祸,她却另有收获,也算是“祸兮福兮”。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对面一件房屋里传来老妇人尖利的怒骂声:“到底是怎样金尊玉贵的姑娘,这么尊贵倒是在娘家一直住着,一辈子别嫁人的才好……”

    宝钗登时便没有心思再品题词章,她叹了一口气,将那张兰竹笺纸收在了妆台里,如今已是六月,本来便燠热难当,再听到这样的唳骂,即使是自己,也不由得要烦躁起来。

    如今宝钗是知道市井平民究竟过的怎样的生活,三月里王夫人终究拗不过,便答应招租客,当时千叮万嘱一定要好好挑选,选择忠厚诚朴之人,千万不能招了祸患回来,贾蓉贾环当时也答应的,不多日子便招了四家来,要说到目前为止,房租倒是并没有拖欠,只是住得时间稍长一些,便有了事端,比如这一家,便是一个寡母带了一个儿子和儿媳,占了一间房,起初倒罢了,这一阵想来是熟了,叫骂便不避人,时有惊人之语。

    宝钗从前在大观园,虽然也有些纠葛,但是哪里听过如此粗俗的言语?明争暗斗的刀剑都是文雅的,一条一条按着礼法来,讲究揖让进退,没见过这样草莽式的争斗,简直鳞羽纷飞的……

    这时从厢房那边又传出一声叫骂。

    “唉,除了赵姨娘。”宝钗暗叹。

    弄了这么一家进来, 王夫人也觉得不耐,便免不了抱怨贾环:“找的什么人进来,整天鸡飞狗跳的,这样吵闹,便是败家的征兆。”

    贾环竟然还有些委屈:“太太,我们是精挑细选过的,前面有一家,公公和丈夫合着打媳妇,都没敢往家里领。”

    王夫人:……所以这个只是尖声骂人,居然还是不错的?

    贾环又说:“太太,将就着吧,之前看她家,也看不出什么的,那大娘说起话来却也头头是道,听起来是个顶明白的人,哪知竟然这样呢,这便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好在也没有大事,若换一家,还不知怎么样,这小门小户的,和大家子怎么能相比?”

    王夫人叹了一口气,也只得罢了,市井粗俗,自然是如此,即使是为官作宰的,比如说那孙绍祖,却也恶劣得很,自从家中败落,愈发难以支持迎春,那孙家已经是连回门都不许了,前两次好容易打点得体面一些,带了东西上门探看,却只让匆匆见了一面,话都没有说两句,就给打发了回来。

    那姓孙的还说:“恕我们比不得荣国府世代簪缨,不能帮衬了,回去告诉你们太太,也很不必替这边操心,过好你们自己的是正经,你家的姑娘在我这里,只要她不惹事,饭总有她的一碗。”

    玉钏回来,眼睛红红的,对王夫人和李纨宝钗等人说:“姑娘一身灰布僧衣,只差剃了头,倒是比四姑娘还心灰意冷的样子,已经退避如此,还能够惹他什么?”

    众人无不嗟叹。

    宝钗这个时候忽然间想到,上一回黛玉过来,两人闲聊,说起曾经看过的戏文,黛玉便说道:“宝姐姐从前品评,念出那一段,道是不仅是热闹而已,如今看来果然如此,有一些从前以为是闹热不堪的文曲,居然别有一种幽情胜趣。”

    当时自己听她这话头,显然并不是指的、之类,大可以放心一问,便笑着直接问道:“颦儿最近看了什么好书?”

    “乃是。”

    宝钗登时笑得咯咯的:“原来是这一本,虽然是崇佛抑道,很有点同行相忌的味道,不过确实欢脱得很,若说是我哥哥,我很怕他看这书,但若是颦儿,读这个倒是相宜,那书里有些语句颇为有趣的,虽然多涉寻常市井取笑,却也诙谐洒脱,读起来开开心也好。”

    黛玉当时便抿着嘴笑:“姐姐只看市井诙谐,还是不知这书呢。”

    宝钗的精神登时给挑了起来:“愿闻其详。”

    黛玉笑道:“旁的倒也罢了,我只是爱他那描写景物的段落,尤其里面有一些女妖,住的那地方简直是世外仙居一样,或者独居,或者结伴,逍遥自在……”

    于是宝钗便听她讲着什么毒敌山之峻明,盘丝洞之清邃,无底洞之错综,木仙庵之古雅,不由得便笑道:“还有白虎岭之莽苍,芭蕉洞之幽丽。”

    黛玉连连点头:“只可惜那白骨夫人所住的地方,书中没有仔细写出,也不晓得洞中是个怎样的光景,雪元说她既然找了这么个莽荒险恶的地方居住,大概床上铺的是虎皮,墙上装饰的是鹿角。”

    宝钗点头道:“颦儿近来读书愈发精进了,于繁华热闹之中看出了别样的趣味来,雪元也功劳不小。如今看来,有一回东府那边珍大哥哥他们,将、、、这几出戏都凑在一处,却也并非全然俗套,或许别有一番幽玄的情致在里面。”

    黛玉咯咯笑道:“什么时候我们也来这么一回,参个闹中禅?”

    宝钗笑着说:“那还是罢了吧。颦儿当真可恶,给你拿住我这个话头儿,便使起这等刁钻促狭来。”

    那边的怒骂兀自断续不绝,还能听到媳妇呜咽的哭声,宝钗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到书架前寻找到那一本,坐在桌前翻开书页,找到“盘丝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便开始读起来:石桥高耸,古树森齐。石桥高耸,潺潺流水接长溪;古树森齐,聒聒幽禽鸣远岱。桥那边有数椽茅屋,清清雅雅若仙庵;又有那一座蓬窗,白白明明欺道院。窗前忽见四佳人,都在那里刺凤描鸾做针线。

    这一天下午,宝钗正在房中闲坐,那一家骂到中午,终于安静了,自己这才可以得一点清静。

    正坐着,莺儿端了两个瓷碗进来,笑着说:“奶奶,林姑娘遣雪元来了,道是天热得很,送一点豌豆凉粉给太太奶奶们解暑,未曾加辣油和蒜蓉的,只是加了一点姜汁,太太分了两碗给奶奶和二爷。”

    宝钗点了点头,拿了一只汤匙,慢慢地舀着那麻将块一般的凉粉,尝了一口,叹道:“颇有当年风味。”

    当初未曾蒙难的时候,在那大观园之中,盛夏虽然少有吃这种凉粉,那时候用来解暑的,常用冰湃的果子,或者将酥酪果脯浇在冰沙上,着实爽快,只是宝玉禀赋柔脆,一般不敢这样直接吃冰,只是喝井水降温过的茶水,如今离了大观园,住在这寻常巷陌,夏季里有的时候就听到门前有人叫卖绿豆汤鲜藕片豌豆凉粉,巧姐有一次觉得新奇要吃,母亲熙凤止住她:“知她们怎么做出来的?洗手没洗手?回头让厨房做给你吃。”

    厨房里便抱怨:“有卖的,买回来尝个鲜也就罢了,整天忙成这样,谁有功夫做这样细致事情?”

    少不得终于是做了一回,调味却是典型的京城口味,味道浓重,熙凤便骂:“你们打死卖盐的了?放这么多盐?还这么多蒜,回头一呵气,满嘴的大蒜味,得嚼多少茶叶能清干净?”

    过了一会儿,沐雪元到了这边房里,又将一封短笺交给宝钗,宝钗展开来看,原来是黛玉的问候信函,说天气太热,自己很怯出门,但是十分惦念,因为宝钗素来怕热,只怕她这样的天气格外烦闷一些,偏偏这一阵又少有雨水,连短暂的清凉也不可得,如今只盼秋季快些到来,消了这暑气,大家都得解释。

    宝钗看过之后,心中暗叹,便要莺儿研磨,自己转过头来对沐雪元说:“如今这东西你们还是自己家里做?”

    沐雪元笑着答道:“是啊,外面买来的多数不干净,自己做的话,虽然要费些功夫,毕竟吃着放心,可惜这一路没有井水湃着,只怕此时已经有些温温吞吞的。”

    宝钗笑道:“这样也已经很不错。”

    这时莺儿磨好了墨,宝钗将笔蘸了墨汁,在一张素白笺纸上一挥而就,然后又和沐雪元说了一阵话,道是宝玉这一阵时常出门,看能不能找些事情做这一类的话题,等那墨汁干了,便将信笺折起来交给沐雪元,托她带回给黛玉。

    沐雪元回到空间之中,这里也是热啊,好在还有海风,她将宝钗的那封信交给了黛玉,便絮絮地说着在那边的见闻。

    黛玉展开纸笺,只见上面写着:“阳乌流金烁,火宅此尘居。感君一碗雪,浇我两眉舒。风遁花影静,气灼柳蝉嘘。人闲地自远,绿藓蚀岩渠。”

    这时只听沐雪元说道:“太太那边的宅子,如今弄得好像大杂院一样,大奶奶养了几只鸡,那租房的丁家也养了两只,本来倒是还没什么,只是如今已经开始下蛋,不时便有争执。大奶奶有一只母鸡,产蛋的品行不好,到处乱下,有时下到那一边的门前草窠里,给人捡了就拿走了,又或者是专门到对家的鸡窝里去下,那边当然是不肯送还的了,大奶奶虽然不肯争执,有时难免要说两句,那边也说这边的鸡吃了她家的食料,唧唧哝哝个不住,两边有时便要淘气,把大奶奶烦恼个不住,今儿还说不如爽性将这几只鸡宰掉,炖汤来吃也好。”

    黛玉听了,暗暗叹气,要说如今蒜市口那边,开源创收的不仅仅是宝钗,李纨也有所行动,她因为每日要督导贾兰的功课,不好像宝钗那样出门给人伴读,于是便将昔日稻香村的本业移了过来,用自己厉行节俭下来的钱,买了几只小鸡,又买来食料,就在院子里养起鸡来,每日亲自添换食水,至于鸡粪清理之类的事情,就交给了秀莲,秀莲见好端端又添了一样差事,虽然不住地皱眉,当面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往来脚步更快了一些。

    李纨那几只母鸡倒也是真能下蛋,这么热的天气,还每天能有一两只蛋,李纨每日是定要给贾兰煮一只蛋的,另外多的还要孝敬邢王两位夫人,其她人面前偶尔也要尽到人情,这样一来,她自己实际便吃不到几个蛋,这般含辛茹苦,也着实令人看着心酸,然而却还要怄气,也是很不顺的了。

    沐雪元将在那边的所见所闻讲述过一遍,便又出去干活儿,紫鹃也在外面,此时房中便只有黛玉一个人。

    虽然此时空间中也是酷暑天气,不过好在这里距离海边不远,此时木屋的前后门都拉开,那过堂风便很是明显,呼呼地从房中穿了过去,带来一阵凉意。

    其实这木屋是相当简单的,沐雪元当初善用环境,将一根粗大的树木伐倒,留出三尺高的树桩作为主要支撑立柱,周围又埋下木桩当做辅助支撑,然后便在上面铺起木台板,搭起房屋的框架,那木框木板一色原木色,只刷了清漆,并不曾彩绘,又因为这里夏季漫长炎热,对保暖要求不高,所以许多地方便干脆都用白色的油纸糊住,比如纸门,那推拉的纸门非常宽大,窗户也是这样,这样倒是节省木料,而且那建筑用纸一年一换,每年都是新的,雪白雪白,便让这房屋有一种素雅之美,因此虽然简单,却并不显得怎样简陋,反而有一种飘然出尘的感觉,而且与这海岛的景物莫名十分相配,仿佛这样的地方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建筑。

    黛玉坐在那里默默地想了一阵,便拉过棋枰来,将红豆白果一颗颗摆在上面,这漫长寂静的下午,便这样悠悠地消遣吧。

    这一天晚上,宝钗因为燥热难当,好不容易才睡着,然而刚刚睡了一阵,便听到身旁一声惊叫,她很快便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一看,只见宝玉坐在一旁,右手抚在胸前,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宝钗连忙坐起身来,搂住宝玉道:“宝玉,宝玉,你怎么了?做噩梦了么?”

    这时麝月莺儿都醒了过来,点灯过来查看。

    宝玉见惊动了她们,有些不过意,便说道:“并没有什么事,只是梦到了鬼,已经好了。”

    麝月道:“阿弥陀佛,赶明儿可该到庙里好好烧烧香去。”

    宝钗微微一笑:“总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日里许多担忧,到了此时便都找了上来,要我说,能谋划的便努力谋划便了,若是人力不及,多思多虑终究也是无益。”

    宝玉也不想细说,只是敷衍道:“你说的是,我不多想了,熄了灯烛歇息了吧。”

    两个人躺了下来,房中很快又是一片昏暗,宝玉躺在那里,一时间却不能睡着,方才自己又梦到了狱神庙中,那“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的画面,当初玫瑰卤子吃絮了,此时弄到嚼那带着冰碴的酸菜,想来是自己少年时福分太过,将后半生的运数都用尽了,所以落到如此,也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恢复旧观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