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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另一个世界

    第二十二章    另一个世界

    “汪恰,汪恰巴菇,西洋第一等的宝烟啊……”

    德茂行里,小六正卖力地给人推销着。

    沐雪元站在一旁听着,如今她可是终于弄明白了,原来宝玉从前说的“汪洽洋烟”,本来是Virginia  Tobacco,就是弗吉尼亚烟草的意思。宝玉从前虽然给芳官取了个别名,叫做“耶律雄奴”,显出历史的影响,契丹现在还在族群记忆里留有印记,不过从贵族到平民,却都已经开始接触西洋文了,这德茂行便是卖的中西珍品百货,所以里面的伙计多少也会几句外语。

    沐雪元转身离开商行,今天自己还要去一下荣国府,随着金玉姻缘日益临近,黛玉的身体也愈发的不好了,比先前更为消瘦,简直是病骨支离,面色一天苍白过一天,咳嗽的也更加厉害了,沐雪元真担心剧情一路向着原着的结局而去。

    一路进入大观园,沐雪元看着周围,此时已经是十月,万物萧条,潇湘馆如今比起从前,也益发寥落了,虽然这个季节竹叶凋零,本身便难免有些萧瑟,只是在自然植物的季节规律之外,沐雪元还能感到一种属于人的悲凉与无望。

    进入精舍之中,只见黛玉依靠在窗前,扭转着头正向外面看着,笔砚放在一旁,面前桌上一张花笺。

    沐雪元便笑道:“外面风冷呢,姑娘开着这窗子,只怕着凉,身体又要不好了。”

    黛玉咳嗽了几声:“反正早晚也是一死,晚死倒不如早死的好,也能够在地下看到娘亲和爹爹。”

    这时紫鹃过来,也不管黛玉高兴不高兴,便关了窗户:“姑娘看风景有一阵了,这屋子里新鲜空气也换足了,该关了窗子了。”

    沐雪元熟门熟路地找到手炉,递在黛玉手中,笑道:“我们自知不能与姑娘的血亲相比,不过毕竟从小到大也相陪相伴了这么久,姑娘就不念着点儿我们?”

    黛玉淡淡地说:“我自己一身还不能保全,也顾不得你们了,将来我若没了,你们几个互相扶持着,好生过日子。”

    紫鹃笑道:“姑娘整日里就是这些话,小小年纪,哪里就说到死了活了的话?雪雁你可算来了,姑娘这几日愈发痴迷了,整天不是哭就是写字,方才巴巴地要我研了墨,提笔写了几个字,又搁下了,打开窗子看外面看了好半晌。”

    沐雪元拿起桌上那张纸笺,只见上面写了两句五言:冷土葬胭脂,幽墓闭芳魂。

    沐雪元心中暗道,我的天这可真够绝的,难怪黛玉也续不下去了,太惨了,想来她写这两句诗的时候,心都已经死了。

    沐雪元拉过一把椅子,坐在黛玉身边,殷殷地劝道:“姑娘,要我说,这件事也很不必看得很重,已经到了这种时候,若那事真成了,反而未必是好事,姑娘倒是正可以趁此机会脱出来呢,将来多少事情做不得,不必一心想着这个。”

    黛玉摇头道:“你劝我的都是正经好话,我心里也明白,可是我如今除了这个,却又有什么呢?少不得这一条命都扑在上面。我只恨宝玉,自从那件事定出来,再不肯进园子来见我一见,我晓得大局已定,哪里还会存个峰回路转的心思?只是我有一句话要说与宝玉,若是不说出这句话来,我纵然是死了,也不能甘心。”

    沐雪元一听,要说王夫人也是够缜密的,元春下的旨意,宝玉怎么能不晓得?若论他的本心,自然是不愿意的,只是皇命难违,元春虽然只是皇妃,却也沾着皇权,他也就无可如何,更何况还有王夫人责之以孝道,含泪说道:“我的儿,我如今也不指望你能够怎样光宗耀祖,只要你别惹事,乖乖地与你宝姐姐成亲,遵着你宝姐姐的嘱咐,今后本本分分地过日子,我纵然是死了,也能闭上眼了。”

    宝玉听了这样的话,还能有什么可说?眼看母亲已经年过半百,这么多年为了自己,把一颗心都揉碎了,自己与黛玉当然是“一生一代一双人”,想到即将与自己同拜花堂的是宝钗而不是黛玉,宝玉也是肠断心碎,然而要他就这么舍弃了母亲,他又怎能忍心?难怪人家说,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月尚且不能长圆,终究有一天,这天地宇宙或许都不复存在,又何况自己与黛玉两人,自己只当这一颗心从此死去了便罢。

    从那之后,王夫人便禁止宝玉到这大观园来,她想得着实周到,回了史老太君,为了免得黛玉难过,日常便不让宝玉到老太君这边,免得两边相见,伤心之下身体更坏了,有的时候黛玉来王夫人这边请安,若是宝玉不在这里便罢,若是宝玉刚巧在这边,她便直接说免了,所以亲事定下一个月以来,黛玉竟生生连宝玉的一面都没见到,空有满腹的话,却无处诉说。

    沐雪元笑了一笑:“其实见不见的倒也罢了,姑娘究竟要说什么,难道宝玉还不晓得不成?要我看,倒是趁着这个时候,回过老太太,将这房中一应人等都出脱了才是,有个两便的法子,那边出了籍,这边依然在这园子里陪伴姑娘,另外姑娘有什么心爱的,赶快转个地方收藏。”

    黛玉听她说得严重,不由得便瞪了她一眼:“又在浑说什么?倒好像泰山要倒了一样。”

    沐雪元笑道:“李家倒了,江南甄家也倒了,眼看着倾倒的这骨牌渐渐地往这边来了,姑娘莫非全无所觉的不成?不然怎么二奶奶那边连祭田都置办上了?”

    要说黛玉提醒熙凤那一回,熙凤可是听进去了,有所行动,外面托着贾琏,在宗祠周围买进一些田产。

    黛玉默然不语,虽然仍是不住咳嗽,却把方才那悲伤的神情减了几分,沐雪元一看,这还真管用,缓解一个挫折的方式,就是用一个更大的危机来分散精力。

    紫鹃在旁边笑着说:“愈发的吓人了,姑娘本来就病着,你还要拿这些话来吓姑娘?”

    黛玉的一颗心都在宝玉身上,紫鹃的一颗心则是都在黛玉身上,自从金玉姻缘终成现实,紫鹃为了黛玉,也是忧心如焚,只是毕竟看到沐雪元在外面居然也活了下来,还过得算是可以,紫鹃的心便打开了另一条路,想着连黛玉带自己,或许也有另外一种生活,因此便不似黛玉那般绝望,时常从旁解劝,道是来日方长。

    沐雪元陪着黛玉紫鹃说了一阵话,便告辞回去了,紫鹃送她出来,悄悄地说:“二十六那天,千万记得来园子里走走,陪陪姑娘。”

    沐雪元点头:“姐姐放心,我一定来。”

    本月二十六是宝钗宝玉成婚的日子,黛玉的悲情达到了最高峰,自己怎么能不来呢?

    几天之后,十月二十六,这一天沐雪元早早地便来到潇湘馆,因为之前有紫鹃和门上招呼过,外头几个看门的青少年男子一见了沐雪元,便打开了园门,沐雪元一路往里面走,一面仔细听着,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仿佛隐约听到一阵喜庆的音乐声。

    沐雪元进入房间,只见春纤端了一个火盆正要出去,沐雪元笑道:“可说今儿彤云密布,天气可真冷,要多烤火才好。”

    春纤竖起一根指头“嘘”了一声:“悄悄的,方才姑娘将过去的诗稿都烧掉了,还有那几条旧帕子、寄名符儿。”

    沐雪元一听,这便是“林黛玉焚稿断痴情”,可惜了这么多年呕心沥血的诗词作品,不过烧了也好,也是时候抛开过去,开始新生活了。

    进入黛玉的卧房,只见黛玉伏在床上,提笔正在写着什么,紫鹃在一旁偷偷拭泪,沐雪元凑到旁边,只见黛玉写的是:“不孝孙黛玉谨启老太太、太太:念黛幼罹孤苦,十二载承欢膝下,多蒙恩慈,惟女运薄命微,不能侍奉老太太、太太朝暮,只望来生再报恩泽。黛玉身将绝命,有一事拜求,常念紫鹃、春纤、簪儿、小喜,服侍多年,殷勤谨慎,多承劳苦,人之将终,还请老太太、太太还其文契,以酬其志,此亦老太太、太太之善德,必有果报于后……”

    原来是临终请求释放奴隶的书信。

    沐雪元看着黛玉那颤抖的手腕,笔迹如此潦草,显然是病弱已极,沐雪元想了一想,便回头对紫鹃说道:“紫鹃姐姐,劳烦你出去看着外头,不要放一个人进来,我有几句话与姑娘说。”

    紫鹃知她必有所为,点了点头,便走到外间,拦住了要送炭盆进来的春纤,沐雪元在里面栓了门,走回到床前,这时黛玉已经抛了笔,栽倒在床上,断断续续地说:“我实在……是不能了……只这……半封信也……够了……”

    沐雪元扶起黛玉,道:“姑娘,你千万撑住,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黛玉给她从床上抱起,搂在怀中,登时便一阵天旋地转,“我的头好晕”,然而下一秒,目眩神驰便更加厉害,只见眼前各种色彩片段飞舞,那破碎的画面仿佛强行塞入眼帘,还直刺入混沌疲惫的脑中,黛玉只觉得一阵头昏心慌,仿佛有一道血流如同利箭一般,从心脏倏忽窜过,她抚着胸口,便“啊”地一声虚弱地叫了出来。

    黛玉喘着气,靠在沐雪元身上,足足过了五分钟的时间,这才渐渐平息了胸中的气血,不再那样仿佛翻江倒海的了,她慢慢地抬起头来,向前方一看,只见相距两三百步的地方,是一片浩瀚的大海,一波一波的浪潮前赴后继,后面的波浪覆盖着前面的,拍打在沙滩上,转眼间退了下去,却又给后续新的浪涛推着再次向前涌来,那隆隆的轰鸣声震动人的心肺,黛玉不由得便掩住了耳朵,这般巨大的声音,听着令人心慌。

    黛玉缓缓转动着脖颈,向四面看着,过了一会儿终于颤颤抖抖地问道:“雪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雪雁一笑,稳稳当当地便和她讲了起来:“姑娘啊,其实是如此如此。”

    七天之后,腊月初二,黛玉给紫鹃春纤搀扶着,颤颤巍巍地从前面回来,坐在那里吁了一口气:“这事儿如今总算是了了。”

    春纤捧了一杯茶来:“姑娘真的是恩同再造!”

    黛玉接过茶杯,微微一笑:“究竟也不值什么,况且也不是我能够做主的。”

    紫鹃笑道:“若不是姑娘那一封陈情表,这事怎能那般顺当?”

    簪儿小喜也进来道谢。

    追溯一下事件脉络,那一天宝钗宝玉成婚,黛玉从空间里出来,便遣紫鹃将那份“遗书”送了上去,紫鹃将信交给熙凤,熙凤回头有了空看过,便转给王夫人,王夫人一看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回给老太太?于是便自己做了主张:“既然是你林妹妹说得这样,她们辛苦一场,便白放了也没什么,你回头瞧着,若是你林妹妹果真不好了,等办完了事,便将她们几个的文契还给她们,此时若放了她们走,你林妹妹本来便病成这样,调换新的来,一时也不顺手的,倒反而病得更加重了。唉,那丫头也是痴心,虽不是我生的,也在我跟前长这么大,她若是要别的倒好,只是偏偏要这个,却是实在不能的了。”

    想到黛玉一向的孤苦病弱,王夫人也不由得流下泪来。

    紫鹃回来说道:“太太的示下,已经晓得了,便按着姑娘的意思办,等忙过这几日,便做这件事。”

    之后的几天,史老太君和王夫人只顾了日日打发人来瞧黛玉的病,史老太君还自己来过一回,眼见黛玉呼吸困难,气若游丝,老太太不由得捶胸痛哭道:“我的肉啊,你若是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

    王夫人和熙凤也在旁边落泪。

    然而渐渐地,黛玉居然缓过这一口气,今日居然能够在紫鹃春纤搀扶之下行走了,听说她要来给史老太君请安,熙凤连忙派了一顶小轿迎了她来,到了堂上,给春纤紫鹃扶着来到史太君面前,一下子就扑倒在老太君的怀里,史老太君抱着她,又哭了起来:“我的孩子,你总算是从这场祸患之中挣出命来,可千万好好的吧,不要再吓我了!”

    王夫人在一旁,又是惭愧又是难过。

    黛玉这样的状况,自然是要求什么都能获得的,于是黛玉便说要放了自己的四个丫鬟,史老太君自然满口答应,还应允让她们即使得了自由身,也暂时在这园子里面做事,等黛玉身体好一些,再逐个调换人手。

    宝钗走过来,拉着黛玉,说道:“幸好妹妹身体转好,否则岂不是我的罪过?”

    黛玉微微一笑:“宝姐姐不必如此,许多事都是天定,今后我也该好好修身养性,保重自身。”

    宝钗听她这样说,总算安下心来:“妹妹能够勘破这些事,我便放心了。”

    宝玉在一旁听着, 却不知为何,有些爽然若失。

    到了下午,沐雪元又来了,趁着春纤出去倒茶的时候,紫鹃伸手戳了一下沐雪元的额头,笑着悄悄地说:“你眼看姑娘病成这个样子,那件事怎么不早说?”

    沐雪元咯咯笑着道:“姑娘这便是‘行到水穷处’,然后才能‘坐看云起时’,若是不到这一步,怎么能下定决心?”

    黛玉叹道:“你这一场规划,却也有你的一番道理,着实是一剂猛药,如今我只觉得前面十八年仿佛幻梦一般,如今便是大梦初醒。雪雁,我昨儿整理出几本书来,你替我拿出去,先收着吧。”

    沐雪元点了点头,这时春纤回来,沐雪元道谢接过茶碗,一边喝茶一边聊天,黛玉虽然身体有所好转,毕竟她病的日子久了,这一次又差一点要了命,虽然是心境转换,终究复原不易,所以过了一会儿便疲倦了,躺倒在那里,沐雪元见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春纤看着她将那几册珍版书籍揣在了怀里,却恍若不知,只是收拾茶碗。

    沐雪元回到家中,进入空间,将那几本书摆在刚刚钉制成的书架上,然后坐在桌边,吁了一口气,暗道无论如何,黛玉应该是没有生命危险了,其实倘若不是因为黛玉陷溺太深,自己是不会让她知道空间的事,假如黛玉是宝钗那种性情,自己就很不必冒这样大的风险,将来查抄了荣国府,日常接济一下也就是了,只是黛玉太过执着,便只得如此。

    好在目前看来,情况还不错,黛玉身体逐渐恢复,紫鹃她们四个也都恢复自由,过一阵荣国府覆败的时候可以少牵连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