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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每况愈下

    第十章   每况愈下

    正月十五这一天晚上,荣国府摆开夜宴,先是猜灯谜,旁人的都罢了,雪雁只留意黛玉的,只见写的是,“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雪雁一看,真应景儿。

    然后便是叫了女先儿来弹唱,讲的是典型的才子佳人的故事,还不等她们唱念,史老太君就从现实角度来剖析,道是这故事怎么怎么烂俗,转成现代的语言,就是穷屌丝想着白富美倒贴他,他就此逆袭,后世写作的这类故事,比较高雅的就是金庸的,虽然文雅华美,文化底蕴比较深,其实扒开来本质上也都带着这个印迹,最典型的就是和,结果今天给史老太君都给扒了出来。

    要说这段“掰谎记”,当真痛快淋漓,堪称红楼梦经典对白前三,而且非常犀利的了,但凡有点底子的世家,不会把女儿教养成傻白甜,毕竟婚后都是要当家理事的,看一看这荣国府的一众姑娘,首要的元春自不必说,贾家已经是家业消磨,她不但在宫中站稳脚跟,而且还能够有这样的晋升,可见自身心胸涵养;往下数探春才干卓着,宝钗世事洞明,惜春明白决绝,就连资质最为寻常的迎春,终究也是个清静无为,黛玉虽然满腔情怀,其实并非随意抛洒情感,她爱的乃是宝玉,况且品题人物别有见解,不是个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

    其实后世读,灰姑娘玛丽苏倒也不是没有,只不过在那样的故事里,男主角的主体地位是没有变的,自己的立场站得十分牢固,可是在屌丝逆袭白富美的情节中,女主角的人格便逐渐模糊消融,最终为对方服务。

    史太君批完了书之后,王熙凤奉承了好一段落,惹得大家都笑,史太君也笑,说自己这几天竟没有痛痛快快笑过,今儿给熙凤引得才笑爽快了。

    然后又唱了一回戏,便是击鼓传花说笑话,首先是老太太说,然后故意让那花枝落到熙凤手里,一看到熙凤要讲笑话,满屋子从主人到丫鬟,都打叠起精神仔细听着,却听熙凤笑着一连串如同走珠一般地说了出来:“一家子也是过正月半,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搭搭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嗳哟哟,真好热闹!”

    然后她便端正了脸色,稳稳地坐在那里,不往下说了,旁人少不得要催促:“快说快说,下面是什么?”

    熙凤正言回答:“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

    旁人尚且犹可,只是纳闷而已,唯独黛玉听了这一句,却又暗暗地忖度起来,只觉得她这一句的回味,倒是胜过前面那一串热闹言语,当真是洗尽繁华,其凉如水,可供反复咀嚼的。要说熙凤,虽然自幼家中不让读书,只因天赋高,所以极其精明,说话也最是能够提人的情绪,只要有她在,就不担心冷落,只是她从前说的那许多笑话,都是村俗取笑,当时听着滑稽,过后也就罢了,只是今儿这一句,却仿佛是有无尽感慨在其中。

    又想到前些日子,因为宝琴邢岫烟等人来了,大观园里更加热闹,大家在芦雪庵联句题诗,乃是熙凤起的头一句,叫做“一夜北风紧”,这一句本来寻常,不过是日常言语,没有什么奇巧,不是语出惊人的,当时自己想的也是,这句虽然比较口语化,不过给后面留白很大,正是起句的方法,不过此时和着方才那一句“吃酒人散”,便忽然感觉到一种萧瑟在其中,仿佛看到了那一大片白茫茫的大地。

    雪雁站在一旁,暗想这笑话真的是配合剧情,李续那边已经是起来了,不知这火什么时候烧到贾府。

    熙凤又说了一个聋子放爆仗的笑话,这时候有人记起方才的半截笑话,追着她说那个,熙凤站起身来一甩袖子,将桌子一拍:“好啰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节也完了,我看着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哪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

    登时周围一阵哄堂大笑,雪雁也笑个不住,虽然这笑话自己早就晓得,不过此时此地听来,仍是感到一种好笑,熙凤也可以说是个冷笑话专家了。

    这时夜已经深了,熙凤觑着老太君有些倦了,便说大家不如散去歇着,于是各自披了披风,出了厅堂,看院子里放焰火,然后大家各自回房,这个元宵节到此便过完了。

    一月过完,到了二月里,熙凤的身体愈发差了,虽然勉强支撑,终究越来越顶不住,终于病倒了,于是王夫人便安排了李纨、探春和宝钗三个人理家,探春于是便发起了大观园的经济改革,宝钗为人妥当周到,从中弥补,计划愈发圆满。

    黛玉这一天闲来无事,便和宝玉说这件事,夸赞探春才干心胸,而且行为有度,渐渐论到家计,黛玉便说:“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

    宝玉却浑不在意,笑嘻嘻地说:“凭她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

    黛玉脸上一红,手一甩,自往厅上和宝钗说话去了。

    雪雁虽没听到她这话,不过在田里跟着老田妈忙碌的时候,却也想着这件事,探春的这个改革,看起来酝酿了颇久,十分周密,这大观园从前不过是为了观赏游乐,是个吸金的,只有入的,没有出的,现在这个制度之下,便可以自给自足,虽然对荣国府那千疮百孔的财政没有根本性的扭转,起码这一处的开销是可以减省了。

    要说贾府的入不敷出,过年前自己就和黛玉闲谈过这件事,荣国府的庄头叫作乌进忠的,腊月里来送东西,有实物税也有现银,黛玉在王夫人那里看到了供奉的单子,只听王夫人絮絮地说:“按说咱们的庄子比东府那边大一倍呢,本来出产的也应该多一倍才是,哪知却不过这么点子,除了比东府那边多出两千多两银子,送来的东西竟然和那边没了差别,都是这么些个,真不知那么大片地方,都做什么去了?不过相距一百多里,怎么就天差地隔成这样,让人怎么过年?”

    凤姐道:“难怪总是那老的来,那乌进忠乃是个积年的老滑头,和他兄弟乌进孝一样,哥儿两个最会打擂台,为了这个供奉的数目,在前面和老爷磨了好一阵呢,老爷磨不过他,也只得准了,听说那乌进孝在珍大哥哥那里也是一样,厚着一张老脸,死乞白赖的,说是今年年成不好,下了半年的雨,然后又是冰雹,反正年年是苦了主子。”

    惜春在一旁笑道:“田庄上的人辛苦,况且天有不测风云,这却也难为她们。”

    熙凤冷笑一声,道:“我就不信每年都是这么着,好像天底下的苦楚都给她们赶上了,究竟那庄子在南边,我们千里迢迢,又没个千里眼盯着,知道她们真扯谎假扯谎?依我说,倒是不如把那南边的庄子和人家换了,换到这附近,时不时也能过去看看,否则风霜雪雨的,可不就任着她们说?”

    宝钗抿嘴一笑:“要说出产,还是南边的好些,水稻一年可以种两次呢,似这北边,每年只能种一季,况且下了雪便什么也没有了。”

    熙凤面色和缓了一些:“我也不过就是这么一说,南边的庄子可宝贵着呢,那边一个庄子,这边得两个庄子来换。”

    探春叹道:“总归是宝姐姐无书不读,像这样的学问,常见的四书五经里面哪里看到有?我是前一阵去了赖大家的园子,才晓得一个小小的花园居然有那般说法,原来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宝钗闻言便笑:“自己读书没有读通,却要怪典籍不切实际,莫非朱夫子的那篇没有读过的不成?”

    探春笑道:“虽看过,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都真有的?”

    宝钗愈发笑了:“朱子都有虚比浮词?那句句都是有的。不过其实这一年两季稻的说法,我却不是从书中看来,乃是那一回和雪雁聊着,她说起的,那丫头旁的倒罢了,偏爱看什么、,还和我说起稻田里养些青蛙黄鳝,用来添菜都是好的,我就说将来若是这里置了庄子,给她去当个庄头蛮好。”

    大家听了,轰然发笑,湘云笑道:“什么青蛙,又是什么黄鳝,若是田里放养螃蟹倒好,哪有人吃青蛙的?”

    王夫人含笑微微点头:“雪雁这丫头不错,一派的天真淳朴,不像有的丫头,狐媚魇道的。”

    探春也笑着暗想,在大观园一片花红柳绿之中,雪雁倒也是个有特色的的,虽然经书诗词上不大通,却偏好看这些冷门的东西,还头头是道的,也算是人各有一性,她偏是通这一行。

    宝玉在一旁笑道:“太太可别夸雪雁了,这个子若再这么长下去,房顶都要给她戳一个洞,我如今站在那里和她说话,都要仰起头来。”

    黛玉噗嗤一笑:“下次让她蹲着点儿。”

    宝玉一捂脸:“那还是不要了,她倘若这样让我,我这心里更过不去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

    到了四月二十六,宝玉的生日,大家聚在宝玉的房子里,一边喝酒,一边讲些趣闻,宝琴说道:“我八岁时节,跟我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带的都是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还能作咱们的诗歌。”

    众人一听,这可真新奇了,宝玉笑道:“若说才女,就咱们这园子里便有不少,我只当天下的女儿,到了我们这里也就尽了,哪知竟然还有这样的女子?倒是听说过西洋的女子,都是黄发如同金丝,那眼睛也有蓝的,也有绿的,可恨我总没见过,若是那时候我也和琴妹妹一起,见那外洋的女子,该有多好。”

    探春噗嗤一笑:“可见本朝不与外夷开关,还是对的,倘若让那西洋人随便进入京都,你岂不是要整天跑出去,看那西洋女子?给那西洋人的大船将你都带到海外岛上去了。”

    宝玉嘻嘻地笑,也不还口。

    旁边香菱着急地问:“琴姑娘,那真真国女子的诗,究竟写些什么?”

    宝琴吟诵道: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雪雁暗自点头,果然是好诗,比自己强得多了,要说宝琴所见,也不知是怎样的一个西洋人,这真真国是哪个国家,英吉利还是法兰西?或者是葡萄牙?还穿锁子甲带倭刀的,倒也算是东西合璧,这副打扮好像是女海盗一般,却绝不是传教士的女儿,到了这个时代,女海盗也该佩火枪的,不知那一位有没有佩枪。

    旁边其她人纷纷说着:“难为她!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

    好在是贾政已经放了外任,到州府做官去了,否则若在这里,定然要说,“通诗书会讲经,中土教化远播海外。”

    要说宝琴在这大观园里,也算是一缕清风,之前虽然这荣国府里也可见一些国外气息,比如俄罗斯雀金呢,西洋自鸣钟,还有“汪洽洋烟”之类,雪雁也不是很懂这“汪洽”两个字是怎么来的,不过确实是海外的烟草,不过人们的兴致只在物件上面,却很少涉及到人,每日里说的想的,仍然是中国本土的产物,诗词之中更加不用提了,把那些诗杂在唐宋诗歌之中,也难以分辨出来的,古雅是古雅了,可是也表现出,几百上千年的时间过去,除了有新增的典故,其她词汇语言改变得很少,也就是生活中新的内容偏少,而宝琴虽然年纪小,因为跟着父亲常年在外行走,见识倒是广博,连西洋人她都看到过了,日常说起话来,便与大观园中诸姊妹略有不同。

    在大观园之中,第一个学问渊博的要属宝钗,不过宝钗主要是靠读书多,细心体察,与宝琴还有所不同,宝琴是真正的行万里路,只是还没有读万卷书,不过余生漫漫,总能读到这个数目。

    当晚众人尽情乐了一番,结果第二天便有一点乐极生悲,东府的贾敬死掉了,于是大观园之中便也有了事,要准备吊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