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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胡宝珠千古贤良

    第三十二章 胡宝珠千古贤良

    转过年来,民国二十九年,除夕这一天,余若荻掐指一算,还有五年半呢,要说这沦陷的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快,自己每天就在这里倒计时,有时候竟然找到了当年高考时候的感觉,前世高三第二个学期,黑板右上角写了一个数字,距离高考还有xx天,“距离高考”这四个字是不会变的,每天早晨班委上去修改的都是数目字,看着那数字一天天减少,纵然再自我放弃的人,心头也难免升起一缕烦躁感,更何况是一心要考大学的人呢?

    只是此时数着日子,余若荻的心间却一天比一天轻快,日本人这也是蹦跶一天少一天了,只是姐姐芳仪却日益郁闷:“日军节节进攻,国军步步败退,虽然报上总是说‘转移阵地’,然而谁不知道是失利呢?租界外面的人说,整日里只看到日本人放气球,气球下面拖着的布条上面写着,‘日军攻占某地确保治安’,纵然‘抗战必胜,建国必成’的信念不倒,然而看了这样的消息总归是丧气。”

    余若荻微微一笑:“治安确保?我可谢谢他们了,南京是怎样‘确保’的‘治安’,我可是还没忘呢。不过姐姐你也不必难过,等日本人和英美打起来,就是他们的好日子到头儿了,我们再熬一熬,等到那一天便见了希望。”

    谢芳仪有些将信将疑:“真的么?秋秋,日本人真的敢挑战英美?国军虽然是战事不利,可是各处都在抵抗,中国这样大一片地方,日本人也是泥足深陷,在中国还没有完全成功,真的就要转头去打英美?”

    余若荻笑道:“姐姐啊,日本人挑战英美也是不得不尔,你看看现在汽油紧张到什么程度?‘一滴汽油一滴血’这句话可不是白说的,如今除了少量新贵,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汽油,整天还是小汽车来去嗖嗖地坐得爽快,其她许多有车的人,都已经把原本的小轿车改成了木炭车,在那车子后面装上一个老高的黑铁箱,专门烧木炭用的,好好的汽车,如今给弄作了如同乡村烧炭窑一般,倘若再发出很大的声音,便活生生是崩爆米花的一样。

    我们家中虽然一直是买不起汽车,然而如今看了这样坐车的方法,也不觉得有什么羡慕了,那木炭烧起来味道难闻得很,又是紧贴着车盖后面,如此切近的距离烧炭,坐在车子里面的人岂不是如同坐在火炉边一般?如今天气还冷,倒也罢了,等到盛暑七八月的时候,那才是如同蒸笼一般,我们骑脚踏车来去,虽然腿上累了一点,倒是还算自在,而且也权当锻炼身体了。”

    谢芳仪蹙起眉来思量了一下,道:“虽然都是推测,倒也不完全是凭空而论,倘若美英参战,日本的压力确实便大大的增加了,到那个时候便确实是可以看到希望。唉,不要说汽油,如今连煤和煤气都紧张了,外面煤球卖得很贵,做饭取暖想尽法子省煤,电力也很紧张,还是每个月限电只有十五度,超出了要加倍付电费呢,这样一点点电怎么够用呢?只够每天晚饭时候点灯照亮,吃过了饭再洗了碗便要熄灯了,一团黑实在是麻烦得很,想要看书写字着实为难。”

    余若荻笑道:“倒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返璞归真了吧,都早早睡觉,不要熬夜,非常养生。”

    这一天周末,余若荻与谢芳仪带着景心去戴凤那里吃饭,因为有景心,所以姐妹两个没有骑车,骑车带孩子实在有点危险,她们招了一辆人力出租车,前面是一个无盖小车厢,设着座位,车主在后面蹬车,类似于后世的平板三轮,客货两运的,此时叫做“孔明车”,名字十分有趣味,倒也是很能够苦中作乐了;英国制式的那种红色公共汽车如今少得可怜,而且乘客极其拥挤,倘若不赶时间,倒不如坐这样的“孔明车”。

    余若荻到了那里,便与戴凤一起在厨房里忙碌,看一看家中这几个人,丁香不必说,是不懂下厨的,胡宝珠整天忙着刺绣,手弄粗糙了可就麻烦,姐姐芳仪手艺一般,剩下的可不就是自己与戴凤了么?更不必说余若荻本来就是喜欢烹调料理的,觉得很能够释放心情,肠胃的抚慰对于余若荻来讲是至关重要的,吃了一顿好饭,连精神都愉悦起来,这样看来,食物倒似乎比书籍多了一重功效,书籍只是充实人的精神,食物则精神肉体双安慰,一想到这里,余若荻暗暗叹了一口气,业余女作家檀露的妹妹啊,就是这样的俗。

    铁锅里倒了一点点的油,真正意义上的一点点,余若荻端起锅来让那油在锅底转了一圈,看油有点冒烟,便在上面又淋了一层凉油,这就是两层油,这时她将一大条鲤鱼滑进了锅里,很从容地煎着。

    旁边戴凤一边给大砂锅里的焖鹅肉撒上芝麻,一边笑着说:“若荻啊,真亏了你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我也试过的,这样热冷两层油,不管是煎鱼啦,还是煎肉啦,都不会掉皮,从前煎肉倒也罢了,煎鱼的时候总是格外担忧,那鱼皮很容易便黏在了锅底,脱了皮的鱼品相很不好看的。”

    余若荻笑道:“啊呀那可真的是好心疼的了,我吃鱼最喜欢吃鱼皮,鱼皮又薄又嫩,给油煎过以后,便格外地肥润了,它又是在头一层的,吸收调料汤汁最是饱满,乃是鱼身上极好吃的部分,我真的巴不得整条鱼都是鱼皮,偏偏还不必担心有刺,就这么拿来拌饭,鱼皮带着汤汁与米饭搅合在一起,大口吞下去,啊呀呀呀,真的是香死人了!”为什么我煎鱼煎肉如此擅长?因为我对这鱼皮爱得深沉。

    戴凤不住地笑:“吃个鱼也能说出这么一大篇话,也真亏了你平日凡事琢磨。”

    余若荻咯咯直笑,这个时代烹调的方法与诀窍除了亲朋口授亲传,便是看菜谱,当年自己在北平的旧书摊上,也买过一份厚厚的,那可真的是林林总总,单是茄子就有十几种花样,烧茄子、酿茄子、老虎茄、炸茄盒这样的日常菜品也就罢了, 居然还有一味“炒假鳝鱼丝”,这可是十分具有想象力的了,就是将茄子和羊肉都切成细丝,重油炒了之后加胡椒粉和香醋调味,当空间里的羊可以屠宰之后,自己也曾经尝试过一次,倒也是别有风味;书里面甚至还有造酱油的方法,不过这个自己就不试验了。

    而且看菜谱很让自己有一种怡然的感觉,余若荻闲暇时候捧了一本菜谱,一边喝茶一边看起来,很有一种董孤臣看四书五经的庄重,仿佛也是在做很严肃的学问,然而无论如何,她仍然是怀念网络上的食谱,那是多么的丰富有趣啊,还配备图片的,视频的生动当然更不要提,烹调上有什么困扰,在网络上一搜就好,不用这般辛苦翻书,网络时代啊,可真的是便捷。

    锅里的鱼已经煎到两面金黄,余若荻在里面添了笋汤,将切了块的番茄还有酸藠头都丢了进去,然后放调料,盖上盖子便等这里面慢慢地烧,最后笋汤大部分蒸发,汤汁颇为浓稠了,她便将旁边盘子里的葱和香菜都撒了下去,然后起锅装盘。

    四方桌面上热气腾腾地放着六盘菜,中央一个烧鲤鱼还有一锅焖烧老鹅最是引人注意,那砂锅真的是十分有存在感,底部直径三十厘米,又厚又重,看着好像一个小型的坛子,戳在那里很有一点拄天拄地,那里面躺着一只壮硕的鹅,足有十斤重,这一锅肥鹅煲几个人一餐是吃不完的,可想而知晚上戴凤她们要吃剩菜了。

    客厅的留声机放开着,一阵华丽宛转的歌声从里面传了出来:“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轻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绿盖并蒂莲开……”

    余若荻一笑,这是今年新上映的片子“西厢记”里面的插曲,叫做“月圆花好”,周璇到目前所有的歌曲之中,自己最喜欢这一首,这是在前世就听过的歌,在余若荻很离奇地没有什么时代隔阂,前世今生都很喜欢,只不过此时留声机里流淌出这样的歌声,让她莫名便想到了国共内战的影片,一般这样一副场景都是白区偏反面人物家里的画面,不是反动派就是落后分子。

    戴凤感叹着说:“这一锅鹅足足炖了一个多时辰,幸好是我们家,否则别人家里定然要心疼煤炭了。”

    丁香夹了一块鹅肝吃着,洋洋地说:“可是好呢,这一阵虽然卖粮食没有赚多少钱,然而木炭和蜡烛的价钱可都涨起来了,着实卖得好。其实我这些日子冷眼看着,那些领户口米的米铺,原来还多是本地的杜米,这段时候居然有了一些碎米,前两天更是连六谷粉都出来了,虽然今天早上又换了杜米,然而天知道什么时候全换成六谷粉呢,倘若真的有那一天,便是我们赚钱的大好机会。”

    余若荻琢磨着说:“照这样下去,早晚要成为六谷粉的天下吧,去延安的那些青年们整天吃小米,没想到我们身在上海的租界区,却也看到以粟米粉为食的一天了,虽然与小米不是同类,然而这玉米粉也着实扎心啊。”等日本与英美开战,物资必然更加紧张,日本本土都极其艰苦了,更不要说各个占领区,那肯定是拼命搜刮啊。

    戴凤也是不住地唏嘘:“那些米铺也真是不与人方便,本来是一个人拿着一家的本子,过去了便可以领全家的口粮,可是后来说是计算困难,要每个人拿了户口自己来领,大清早上好长的队伍哦,尤其是冬季里,每个人都穿得厚厚的站在那里,若只是冷还是好的,最怕的是下雨下雪,北风之中撑着纸伞也要挨哩,那些体弱的可怎样支撑呢?每个月只为了一份口粮,要受这样的苦楚。”

    胡宝珠听了,顿时不安起来,看了看余若荻又看了看丁香,咬着筷子头,最后说了一句:“若荻,阿香,我想……”

    不等余若荻说话,丁香一口截断了话头:“连想都不要想,我们店里这些东西,都是要拿来换钱的,一袋一袋的米粮都有数儿,我是在那里看柜台,不是给人家打发人情。你也真是个立不起来的,这绵软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你倒是个大贤大德的,如今已经离了那边家里,还替她们担忧,不时地送钱送东西过去,每个月拼了瞎眼,晚间蜡烛下绣花赚的那么一点点钱,倒是有一半都送了那边去,我不是心疼那么几节蜡烛,我是担心你的眼睛,你看看那边什么时候顾及过你?给了你什么东西?每个月送来几块钱号称是给你吃饭的,外面米粮都涨价,她家饭钱不涨,那几块钱如今能买来什么?你倒是一颗心苦得仿佛莲子心一般,嚼着黄连给她们腾出位置来,于是你那老公倒也没有客气,你这边开了水关,他那边船便入港了,如今已经是在老地方双宿双栖,如今我都不愿意往那边去,也不知芳仪和若荻每天出来进去怎么忍耐的,你如今又不靠他家吃饭,何必显这样的贤惠劲儿?我劝你断了念头吧,如今那新娘子还没开怀,等她以后生下了孩子,倘若是个儿子,你连个下堂妾都不如了,那边哪里还有你的位置?趁早断了念想,还好多着呢,免得将来自己伤心。”

    余若荻十分悠然地继续吃着饭,得了丁香这一顿雷烟火炮的数落,宝珠的眼圈儿登时又有些红红的了,不过自己却不想去劝。

    对于何友兰,胡宝珠颇有一点反刍思维,虽然已经离开那边将近一年的时间,然而仍然会时时回想从前的事情,有的时候双方凑在一起吃饭游玩,她便会如同祥林嫂一般提起两个人的往事:“我与他成亲第一年,还是很甜蜜的,那个时候他对我并没有什么不耐,似乎是很满意的,我只当自己终身有托,这一门亲事天造地设,这一世再不须忧虑的了,哪知到后来他便对我越来越不耐烦,总是嫌我这也不好,那也土气,本来我倒是想着一点点按着他说的样子改,谁知道他根本等不得我了,在外面遇到了那位祝小姐,便把我看作是仇人一样,我便想着除非是我死了,大家都得解脱吧……”

    单单这样倒也罢了,更加要命的是胡宝珠对于那边还是一片丹心的,每个月必得上门看望一两回公婆,她晓得那祝蔼怡是在社会上有职业的人,因此便赶在工作日的上午或者下午过去,两个人避开了见面,也免得尴尬,虽然是如此,但对于祝蔼怡也有一份心意,绣了东西送给她,宝珠这个倒贴的劲头儿,让一向人情冷淡的余若荻都有些受不了,这是受虐综合征吗?

    胡宝珠眼泪汪汪地望了望桌边的几个人,低下头来嗫嚅着说:“也是我前世的冤孽,今生才遇着他,只能尽着我的心力,来赎我的罪愆,善因总能结出善果,人都有心,难道她们就没有吗?我这样一直努力,总能够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余若荻一看,这可正好,抽刀断水水更流啊,还这么藕断丝连的,要搁在自己,塑料花的情意也就足够了,不必这么掏心掏肺的,宝珠怎么修炼成这样一个实心眼儿的人?

    丁香噗嗤一声变笑了:“好人总有好报吗?我可是没看到几个,倒霉的倒是不少。”

    胡宝珠低头说道:“既然善因尚且未必有善果,更何况是造恶业了。”

    丁香的两条眉毛立刻就竖了起来:“我让你顾着点儿自己,是让你造恶了?不偷不抢,又没杀人放火,犯什么罪了?他个停妻再娶的倒要人家温温存存地去将就他,他怎么就不想着点自己的良心呢?怎么就不怕报应呢?”

    戴凤连忙打圆场:“一说到这件事就要吵,平时都是好好的,只这事提不得,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伤了姐妹之情。芳仪啊,你们三个是坐孔明车来的?那车也是有趣,如今孔明车都出来了,不知什么时候要点起孔明灯来了呢。”

    她这样一打岔,大家都笑了起来,谢芳仪笑道:“大姐这一阵是听三国的说书比较入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