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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放冷的八宝鸭

    第二十三章 放冷的八宝鸭

    仁济善堂收容的弃婴很快便达到上千名,善堂里充满了婴儿啼哭的声音,余若荻不必亲自去看,只要听姐姐的描述,便可以知道那里是多么的头疼。

    突然增加的这么多弃婴,一时间真的是措手不及,什么东西都是不够的,除了奶粉,还缺乏婴儿的小铁床,没有替换的衣服,没有尿布,如今已经是九月,天气虽然还暖和,然而孩子夜里总要盖一条薄薄的被子,更何况秋天很快就要到了,进入十月份,气候就会凉下来,更不要说到了冬天之后,就需要棉被了,因此这育婴机构也真的是为难。

    在这样的情况下,自然是要寻求社会的援助,于是上海的广播和报纸上都登了出来,希望大家捐款捐物,医务工作者也请来做义务医生,还欢迎领养。

    谢芳仪那一天晚上回来,讲述这一天的经历:

    “啊呀,你们知道我今天在那里看到了谁吗?居然是丁香啊,她如今白天就在善堂不远处的大世界游乐场,她如今白天都在那里,晚上去了玉佛寺住。”

    余若荻想了一下,很快便明白了,如今租界实行宵禁,每天晚上九点之后,继续停留在街上的人,便会给拉去巡捕房关押过夜,除非是有通行证者可以例外,于是丁香晚上自然不便出来,便改了白天。

    “她如今如何了?”

    “还是老样子,我将粢饭分了她一个,许久不见面,匆忙之间也不方便请她去餐馆吃饭,只有请一个粢饭团。”

    戴凤在一旁叹了一口气:“丁香啊,她……”

    “罢了,她自己倒是不觉得苦的,还和我笑嘻嘻地说,昨儿她回去得迟了,给巡捕房扣押在那里,有卖夜点心的小贩,专门等着给人家拉进班房,在那里卖茶叶蛋粽子八宝饭,倒是会赚钱,只可惜不如我家做得好吃,里面除了笋条,还有肉松的。”

    余若荻问道:“姐姐,今儿筹集善款物品的事情怎么样?”

    “倒是都踊跃捐助呢,有一个人,居然一下子捐出一万元,这可是救了大急,要知道如今家家为难,现场虽然一个人挤着一个,然而多是捐三元五元,我这几天听说,多不过五百块钱,因此这一万元,可真是太宝贵了,育婴堂应该暂时不必担忧。我拿了奶皮子过去,书记说也是不错的,虽然还可以买到奶粉,然而怎么晓得战争要拖延多久的时间?这些奶皮也是和奶粉一样的,加了水煮开后就是奶糊,拿来喂养婴儿是很不错的,总比喂米汤要好。”

    余若荻笑道:“羊奶皮自然是好的,有的人对于牛奶会过敏,羊奶少有过敏的,也不用担心孩子喝了会腹泻。”

    如今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自家是没有多少钱的,所以便捐出一些东西,要说最近因为家里多了人,要进入空间也是很不容易呢,每天晚上和凌晨好像做贼一样,因此熬煮晾晒奶皮的时间也颇为紧张,从前自己就住在小阁楼里,关了门要做什么都行,现在可不那么方便了。

    这次有人也捐了白布,衣服被褥连尿布都有了着落,难民所的女人们也有了一份工作,其实也算是暂时安定下来了,只是余若荻有时一想起育婴堂那里此时的场面,便……

    “姐姐,听你说除了那些给人领养的,如今育婴堂里还有七百多个孩子,这七百个婴儿每个每天四条尿布,就是两千八百条啊,挂在那里不是好像万国旗一样?”

    谢芳仪点头道:“可不是么,就像你说的那样,日常都有几百条尿布迎风挂在那里,一批批替换,川流不息的,如今好歹不是梅雨季,天气晴朗,晾干还快一些,然而纵然洗涤得干净,又是经过这样太阳光的暴晒,那种味道又怎么可能完全消失呢?少不得散开来在周围,一股混混沌沌不很舒服的味道弥漫开来,四周住户都不住地皱眉,有的人已经迁居了。”

    戴凤深有感触地说:“确实不容易啊,当年我给阿苹洗尿布,只是她一个孩子,遇有阴雨天,那尿布挂在屋子里,也是一股味道,还禁得起几百几千条哩,幸好最近天气不错,倘若是连绵不断的下雨,更是无处安放,挂在空屋子里,也是一股的霉味。”

    崔苹听了母亲讲她尿布的事情,登时害羞起来,娇嗔地叫了一声:“娘~~”

    戴凤白了她一眼:“这个时候知道害臊了?哎呀你小的时候啊,动不动半夜就要哭,把人累死了,还在人家身上拉尿,如今穿戴起来是个女学生的样子,不想想你当初是怎么长大的?”

    崔苹脸上更加红了,简直有点抬不起头来:“妈,那时候我不是还小吗?”

    余若荻和谢芳仪咯咯地笑了起来,谢芳仪蓦地想到当年景心是小婴儿的时候,妹妹每天洗了尿布就挂在山洞的另一边,好在山洞面积够大,又有淡淡的硫磺味道,倒也没有闻到过什么秽浊的气息,后面春暖花开,天气热了起来,便可以将尿布晾在外面,妹妹在远离山洞的竹林里拴了一条绳,就将洗净的尿布挂在那里,微风吹来,在竹叶的沙沙声下,那一片片尿布倒也飘飘摇摇的,或许是心理作用,谢芳仪总觉得在竹林里晾晒过的尿布,似乎也沾了一些竹子的清新气息,味道不再那样糟糕了。

    九月十九号这一天,余若荻早早地出门,提了一只鸭子回来,一想到空间中明明现有一群鸭子,自己却要出去外面买,她便不由得有些肉痛。

    回来之后,一家人吃了早饭,谢芳仪便又要出去,余若荻在后面叮嘱了一句:“姐姐,早一点回来,今天是中秋呢。”

    谢芳仪转过头来一笑:“晓得了,今天我只在那里待半天,中午就回来,其实如今有女校的学生们在那里,人手倒是没有那么紧张了。”

    戴凤看着那只鸭子,十分深情地说道:“你早点回家,我们中午做八宝鸭子来吃。”

    余若荻:阿嫂,鸭子倘若听懂了你的话,会感到惊悚的。

    这一个上午,戴凤笑眯眯地一心料理着那只鸭子,余若荻本来要帮手,给她推开了:“不用,不用,我来就行了,你赶快看书去吧,杀鸡宰鸭这种事情你不要沾手,弄得满手血,脏得很。”

    余若荻:阿嫂,我连猪都杀过的。

    戴凤一边给鸭子拔着毛,一边心满意足地点数着厨房里储存的东西,如今百物紧张,能买到鸭子还不算最珍贵的,难得的那些七七八八的辅料,然而这姐妹二人真的是思虑深远,家中除了成袋的米面,还备了许多干货,比如火腿腊肉、笋干蘑菇、板栗莲子,干虾熏鱼、因此今天这八宝鸭子当真是名副其实,腔子里的填料实实在在,有如此丰富的辅料,才能够做出真正的八宝肥鸭。

    戴凤十分舒心地吁了一口气,自己的厨艺是从小磨炼的,最擅长的便是这一道八宝肥鸭,当年母亲传授技艺的时候,十分认真地告诫道:“一个家最重要的就是团圆,团圆节的时候一定要吃八宝鸭子的,倘若八宝鸭子没有吃好,这个团圆节就不会好,连累了一整年都不顺利,所以对于主妇来讲,能够做好八宝鸭是非常重要的,别的菜倒也罢了,这一道菜一定要很擅长才行。八宝鸭子除了酿馅料,最重要的是拆骨,要把鸭子骨头一根根都拆掉,只留下一副皮囊,不要拆烂了,一片片如同乞丐讨来的,要完完整整,然后在鸭腹里满满地填了馅料,记得一定要八种馅,这样才叫八宝肥鸭,然后上笼蒸上两个时辰,将这鸭子蒸得酥烂,再淋上猪油鸭汤,这一道八宝鸭子便做成了,热腾腾香喷喷一大盘端上桌子,全家欢笑,这才是一个兴旺喜气的团圆节。”

    母亲当时的表情和语气都非常严肃,堪称有一点肃穆圣洁了,因此戴凤对这道八宝鸭子也是极为在意的,这么多年来,无论家里多么的苦,每到八月半的时候,总要想尽办法弄一只鸭子烧来吃,里面随分从时地配上找到的八种馅料,只要有这么一只鸭子,她便觉得自己的日子还不算太苦,一年之中总有一天是有一点光亮的。

    今年的这样一个中秋,与往年又格外的不同,炮火还在市区轰响着,租界里算是乱世中一个小小的桃源,在这样的时局之下,这种安宁就显得分外难能可贵,所以此时自己在做八宝肥鸭的时候,心情也愈发温暖,这一次的八宝鸭子,自己是格外精心去做,味道也会异乎寻常地好吧?

    就在这时,忽然外面一阵喧腾,有人在巷子里喊着:“爆炸了,爆炸了,好一颗大炸弹,就那么丢下来了,炸死好多人!”

    戴凤登时一惊,赶紧推门出去问:“发生了什么事?”

    街上的人飞跑而过,有个妇人脸色绷得紧紧的,和她说了一句:“大世界那里丢炸弹了!”

    戴凤心中顿时一阵发凉,赶紧回到房中,这时候余若荻也从二楼下来,问道:“阿嫂,外面怎么了?”

    戴凤虽然知道倘若说出来她难免担忧,但是这种事情怎么能隐瞒呢?于是便说道:“据说是大世界那里丢了一颗炸弹。”

    余若荻一听,表情顿时便绷紧了,从衣架上抓了一件衣服套上,匆匆穿了鞋,和戴凤说道:“阿嫂不要担心,我出去看看,很快就回来,你看好阿苹和景心,还有灶上的火。”

    “我省得,你不要慌张。”

    然而余若荻却已经飞一般的冲出去了。

    距离仁济善堂三四百步的大世界游乐场门前,此时已经是一片恐怖悲惨的情形,余若荻从黄包车上下来,迎面有一些人很惊慌地冲了过来,余若荻给人群冲得踉跄了几步,仍然努力地往前赶着。

    很快她便看到了爆炸的现场,只见那里满是断肢残体,从人身体里流出来的鲜血流满了地面,地上还散乱地落着一些炸裂的窗门铁片,受伤的人们哀叫不绝,场面充满了视觉冲击。

    这是余若荻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爆炸现场,虽然她神经算是坚韧,前世在新闻上也看到过一些刺激场面,然而都不能与亲身经历相比,满地的鲜血登时让她有点发晕,更何况还有断裂的肢体,余若荻杀过猪杀过羊,不是没见过血的,然而那毕竟是屠宰动物,现在是人受到如此的伤害,这让她真的是受刺激太大。

    余若荻定了定神,便大声呼唤了起来:“姐姐!姐姐!谢芳仪!谢芳仪!”

    她一路小心地将脚踏在空地上往前走,留意不要踩到受伤的人,不住地呼喊着,目光扫过广场,只见满地都是倒下的人,成百上千,也不知到底有多少人炸死炸伤,受伤的人在挣扎哭喊,十分惨烈。她一面喊着,一面查看地上的人,姐姐早晨出门的时候穿的是一件藕色的长衫,如今她专门找这样的衣服,余若荻很怕在血泊里看到这样一身衣服,倘若那就是姐姐的身体,那可让自己怎样承受?如此年幼的景心失去了母亲,又是怎样撕心裂肺呢?

    周围一片哭喊之声,闻讯赶来的人们凄惨地呼唤着自己的亲人,余若荻耳边满是“妹妹啊/哥哥啊/孩子他爹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之类悲怆的呼号,空中也仍然有灰尘缓缓地落在人的身上,这个时候她大脑开动起来,连血腥气也显得更为鲜明,扑鼻而来的腥气让人简直想要作呕,就在她心惊胆战的时候,忽然左前方传来一声呼喊:“秋秋,我在这里!”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余若荻的心登时便放下了一半,无论如何,姐姐毕竟还活着。她连忙往那边一看,只见姐姐坐在地上,怀中抱着一个女子,那女子满身血污,不知是死是活。

    余若荻连忙跑到了姐姐身边,只见姐姐面色苍白眼神空洞,身上的衣服也破了,身上脸上都沾了血迹,不过余若荻紧张地看过一番她的身上,似乎没有受到太严重的伤害,再一看她怀里的人,头发散乱遮住了脸,一时看不出是谁。

    “姐姐,你没事吧?这位姑娘怎么样了?”

    谢芳仪有些失魂落魄地说:“我没事,是丁香救了我,她受伤了。”

    “啊,丁香!你怎么样了?”

    丁香疲惫地睁开眼睛:“不要再摇了,我本来没死,也给你摇晃死了。”

    “啊对的,应该赶快止血!我这里有一条手帕,快绑在伤口上!”

    余若荻匆忙地做着急救,就在这个时候,只听一阵尖锐的汽笛声,是救护的人员来了,余若荻与谢芳仪连忙将丁香搀扶起来,送进了救护车,两个人跟着就上了车,帮忙救护其她伤员,一路一起去往急救医院。车子开起来的时候,余若荻看着车窗外,只见许多前来救助的人将尸体一排排放在跑马厅路的地面上,每排之间留出空地,等亲人来认领尸首。

    戴凤守在餐桌前,钟表内的指针一点点划过,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三十分,那两个人都没有回来,戴凤的面色也越来越忧郁,这一个中秋,果然是没有吃成八宝鸭,后面一年的运道都不会好了。

    戴凤回想自己的这一生,多半是灰色愁苦的,回首过去,总是如同负重登山一般,而且那崎岖的山路还看不到尽头,如同大雨的时候无遮无蔽地走在旷野之中,这两年来,孩子渐渐地大了,而且读书也很刻苦,眼看要熬出头来,哪知却发生了战争。

    打仗也就罢了,自己与女儿在这里,毕竟是漫天风雨之中找到了一个栖身之地,可以暂时喘息一下,哪知如今却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当年丈夫淹死了,旁人说是自己克死了他,莫非自己真的是一个不祥之人,到了哪里,就要给哪里带来灾祸?自己这一生,到底还能不能过一点好日子?

    崔苹在一旁觑着她的脸色,很机灵地说道:“娘,你不要担忧,或许阿姨们正在忙着现场救护其她的人。”

    戴凤点了点头:“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