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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化灰

    第四章 化灰

    商玦坐在地上,默默地望着床上陈氏那仿佛浸在血水里的尸体,这就是这个女人的一生,只活了二十六年,因为没有生出儿子而备受丈夫冷落,每天无声无息地活着,仿佛一个多余的人。她的世界就被局限在这小小的房屋里,毫无出路,除了生儿子,也别无其她改变处境的希望。

    设想一下如果自己没有空间,未来会怎么样?商玦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天已经大亮了,桑平去将这事禀告了里正,里正带了一个婆子来草草看过了,显然是难产致死,并无别情,又有仇妈妈的人证,于是便问桑平:“大郎烦恼!娘子后事要怎的料理?”

    桑平一脸悲戚,道:“如今天气炎热,只在家里停放三日便了,然后到城外烧化。”

    里正点头道:“也是的。”

    仇妈妈张罗着要跟来的几个火家将陈氏的尸体放入棺木之中,众人七手八脚抬了,棺材放在堂屋,这边谭氏便将床上的铺盖都换了,把那浸透了鲜血的被卧扯下来,一会儿桑平拿出去丢掉,然后换了一条干净床褥,至于席子过一会儿桑平丢了旧铺盖回来顺便买一张新的,大夏天的没有竹席真的不成。

    然后仇妈妈主张着要桑平拿出一吊钱来与里正,少不得与几个伙计分分,后天出殡火葬还要靠他们出力。

    当天晚上桑平便摆了一桌请左邻右舍,娘子现在死了,这些屋子里的事情就全靠谭氏和仇婆婆张罗,谭氏倒也罢了,是自家人,仇婆婆五十多岁一把年纪从昨晚忙到现在,这人情可大了。

    商玦在卧房里听着外面八九个街坊邻居一起喝酒,虽是死了人的酒席,却也热热闹闹,只听杯盏之声和说话声不断传来,有人正和桑平说:“大郎苦恼。娘子青春正好,忽喇巴就这样没了,抛撇下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小的刚离娘胎,大的也才两岁,可怎么过日子么!”

    “唉,乌二哥,偏生我是这样遭劫的,好不容易有了儿子,本想着终于有了奔头,今后好好过日子,偏生房下就这样去了,只这一天我便巴劫得茅焦火辣,后面还不知怎的挨哩!”

    几个邻舍都道是桑平辛苦。

    仇婆婆劝慰道:“大郎看开些,虽然小的让人操心,但大丫头好歹省事,娘子从前就说,这姑娘半点不要人操心,有时候忘了,大半天不喂,也不见她哭一声,倒是个踏实的人儿,好耐性。老身就住间壁,除了昨儿晚上,这一年来也没听过她哭闹,且是安静。”

    桑平“咳”了一声,说:“她这份耐性若是个男孩,可知好哩,大一点就让他好好读书,定然坐得住,不似那等屁股上长钉子的小子,这般性情将来定能读出头来,得个一官半职,我桑家也光宗耀祖,如今是个女孩儿,只好养到十三四岁梳起头来给人家做媳妇去吧。”

    仇婆婆不以为然地说:“大郎啊,你见识忒浅了,你且看看东京的热闹,不说别的,就说丁都赛,成天搬演琼莲女、孟姜女、卓文君,多少人看她的剧?有个不能赚钱的?还有打鼓板的陈宜娘,唱赚的媳妇徐,影戏的黑妈妈,说经浑经的陆妙静,哪个不是一帮人捧着?说句话不怕你怪,你又不是那大户人家,生儿子承受万贯家财的,咱们东京城里,女儿若是生得好,比儿子还有用呢。要说你那大姑娘的是灵光,平时不见她哭,昨晚紧要关节处她可便哭出来了,一下子把老身都叫醒了,乃是个有灵性的,难保是你家的福星也说不定哩。”

    她这一篇话似乎让桑平心中受用了一些,桑平虽仍是说着贬斥女儿的话,口气却已经和缓下来:“误打误撞罢了。就她一天到晚那不出声的样子,若不是降生以来哭过那两回,我还以为她是哑巴哩,能指着这些嘴皮子上的技艺赚钱?她再长大一点,若真能开了窍,学些说唱,有了名头,倒也值钱了,我听舍弟说,老家的镇子上,有个有钱的周财主,买了个叫做‘千一姐’的女孩子作妾,给了官券千缗哩,有这些钱正好给我儿谋前程用。”

    商玦在房间里听到他这些话,立刻默默地想:“桑大爷您放心吧,我绝不学任何演艺行业的技能,你绝不会有机会把我卖掉给你儿子换加官费的。”

    过了一会儿,房门一开,仇妈妈擎着一盏烛台走了进来,手来还端着一个碗,商玦顿时闻到了一股肉香。

    她将烛台和碗放在桌子上,将商玦抱着坐在膝盖上,拿过碗来吹了吹,把碗沿凑到商玦嘴边,说:“快喝吧,虽然娘没了,但是今儿好歹有肉汤喝。”

    商玦真的是饿了,这一天到现在她只喝了一碗面汤,现在闻到肉汤的味道,肚子里顿时咕噜噜响亮地叫了起来,肠鸣声音之大连仇妈妈都听到了。

    看着小姑娘大口大口地喝肉汤,仇妈妈感慨地说:“可怜的孩子,刚交两岁就没了娘,你那爹刚得了儿子,哪还有心思顾着你?今儿若不是我看着,你一天都未必能喝得到一碗水,今后可怎么办哟!姑娘哦,你从前晓得事情,今后更要伶俐些,见事不对马上闪到一边去,唉,别人家的事我也管不得那许多,你自求多福吧。”

    商玦眼泪汪汪地想着:“一岁,这个身体才出生一年,按周岁算只有一岁,传统虚岁记龄方法坑死人啊!”

    那边席面上,谭氏怀抱着刚刚出生的男婴也坐在那里,要说一般抱着孩子的人都很难吃好饭,毕竟孩子会经常哭闹,但是这个婴孩却十分安静,从出生时哭了那一下,后面就一直静静地闭着眼睛,真有点乃姊的风范。然而谭氏却知道并不是这样,这个早产的男婴十分虚弱,只比她的巴掌大一点点,蜷缩在襁褓里仿佛一只猫崽子一样,呼吸也十分微弱,若不是喘气的时候鼻翼偶尔会轻轻翕动,她都要以为这孩子已经死了。

    刚出生的婴儿一般都是胎饱,不需要吃奶水,因此白天谭氏给他喂了一点糖水,婴儿喝了两勺之后就不喝了。乳娘桑平是请不起的,估计后面这孩子就要靠面汤和牛乳过活了,也不知养不养得活,若是他像他姐姐那样不挑食还好,如果汤乳不进,小命很快就要完了。

    谭氏虽是有一点担心,但却并不怎样着急,毕竟这不是她自己的孩子,和她半点血缘都没有,虽然说这时代女子嫁入夫家就是夫家的人,要与丈夫全家休戚与共,但是血缘关系是无法靠观念来改变的,更何况利益也不是真的一致。

    谭氏临出嫁之前,娘亲就偷偷背地里嘱咐她:“儿啊,到了那边别那么实心眼儿,以为自己和人家是一家人,就跟人家一条心,男人都是‘妻子如衣服’的,这衣服随时可以换,就算是自己的亲骨肉没了也能找个女人再生,你们两个可不是同生共死的,对男人表面上敬着,心里可随时要提防着。”

    谭氏不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有钱有闲还识字,能读那些风花雪月才子佳人情爱缠绵不离不弃的话本,她从小到大在村子里看的鸡飞狗跳各种决撒可不少了,引自脑子里半点没有那种旖旎浪漫的幻想,她很清楚地知道,夫妻夫妻,有饭吃的时候两个人是夫妻,有一天挨饿了,谁吃谁还不一定呢。

    好在自己的肚皮也争气,嫁过来不久就生了个儿子,从此地位稳如磐石,丈夫也不好轻易给她脸色看,她一直琢磨着再生一个儿子,这样万一大的出了事,还有小的顶着,只可惜这几年肚皮一直没有动静,她心里隐隐有些不自在,一直想着须得寻个什么法子才好。

    不过此时自己照看着这个刚刚被取名为“桑英”的孩儿倒是也好,自己住着人家的房子,虽然说是丈夫的哥哥,但毕竟大家已经分房另过,老大人情,又云“叔嫂不通问”,如今我的男人虽然不在,但是大嫂却死了,我在这里住着不自在,如今正借着照应孩儿的由头,名正言顺,他老子还要感念我哩!就算这孩子死了,那不是还有一个?纵然不受待见,总是亲骨肉。

    于是谭氏轻轻哼唱着小曲儿,像是哄着桑英睡觉的样子。

    这边闹到早过了亥时,大概深夜十点十一点的样子,街坊们这才散去,商玦缩在墙角,听到桑平送了客人下楼后没有回来,开了下面一间房的门进去睡了。商玦暗暗松了一口气,幸好他没进这间房,对于商玦来说,刚刚发生过死亡事件的房屋比桑平所在的地方还安全呢。她不由得想到前世微博上看到的一句话:“为什么要怕鬼?害我的都是人。”

    第二日,桑平请了四个和尚闹嚷嚷念了一番经,商玦在屋子里基本上听不懂他们念的是什么,只听得哼哼哈哈一阵唱念,伴奏的又是铃儿又是锣,整场唱念的调子单调中偷着诡异,仿佛巫师催眠一样。

    第三天早五更,天还没有亮,伙计们就来扛抬棺材,桑平也戴上孝跟着一起出城,也有几个平时相熟要好的邻舍吊孝相送,仇婆婆忙前忙后,这时说:“老身腿脚不好,便不去了。”

    桑平拱手道:“这几天多承婆婆帮手,无以为报,这根簪子请婆婆收下。”

    仇婆婆拿过来一看,乃是一根乌银的簪子,簪头是并头莲瓣,分量不轻,便笑逐颜开地说:“哎呦呦生受大郎了,出了这样的事,老身本不该拿你的,又怕拂了大郎的心意,那就多承大郎厚意!”

    然后袖了簪子走了。

    房子里起初人生杂沓,不多时大家都出了门,只剩下商玦和谭氏,房屋里一片静悄悄的。那一班人到了城外化人场上,举起火来将棺材连同里面陈氏的尸体一起焚烧,不多时烧得干干净净,把骨殖撒在池子里,众人又吃了一顿饭,然后散了,丧事到这时终于告一段落。

    房门声响起,桑平回来了,商玦知道他已经把事情都办完了,她不由得想起从前陈氏曾经偷偷对着自己说:“我这身后事还不知怎样哩,随他把我埋在哪里,只要别把我烧化了,就是夫妻之情,若有旁人来给家里人上坟,我许是还能分着一点浆水。”

    这些话陈氏是不敢和桑平说的,因为她连生三个女儿,已经被骂“晦气”,此时正怀着身孕,桑平满心希望这一胎是个男孩,若是她忽然这样死呀活的一说,不知又要惹出什么事端。

    然而如今终于是烧成了灰,商玦本来对于火葬是无所谓的,作为一个唯物主义无神论者,她对自己死后的预期安排是,骨灰直接埋在泥土里当做肥料,从自然中来,回归自然,完成一个循环。然而陈氏不是这样的,活人世界的艰辛让她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死后得到安稳,因此她是很希望亡魂在阴间能够受到好的对待,过得安宁富足,如今全都一烧,什么都没有了,生前用来安慰自己的幻想全都成为一场空,所以商玦虽然很注重环保主义,也在意耕地面积,这时候也替陈氏觉得空虚。

    谭氏从担着桶卖牛奶的小贩那里买了一碗奶,用小勺小心翼翼地喂给桑英,然而这婴儿却瘪着嘴只是不吃,她好不容易才喂进去四五勺,然后便怎么都填不进去了。

    谭氏叹了一口气,这时坐在角落里的幼小女童张开嘴说了一声:“饿,饿。”

    谭氏扭头看了她一眼,道:“这是你学会的第一句话吗?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这么苦命。阿嵩,你死到哪里去了?快给老娘滚进来!”

    不多时,只听咚咚的楼板响,身体敦实的桑嵩跑了进来,抹着头上的汗说:“娘,叫我什么事?”

    “一天就知道在外面野,看看你脸上脏的。快过来把这碗奶喝了。”

    桑嵩一听说有奶喝,眼睛立刻亮了,一把捧过碗来咕嘟咕嘟就灌了下去,喝完了一抹嘴,问:“娘,还有么?”

    谭氏剜了他一眼,抓过空碗,说:“你个填不满的饿死鬼,一个喉咙无底洞一样。没有了,就这一碗奶还是托了你弟弟的福,他不喝,你才有的喝,否则老娘哪有这个闲钱给你买奶来喝?滚出去耍吧!”

    桑嵩见没了好东西,也不留恋,转身就又跑出去了。

    谭氏转过头来看了看商玦,到厨房舀了一碗冷掉的菜汤,递给她说:“喝这个吧。”

    商玦一看,不错啊,今儿还能补充维生素呢,就是那菜叶得用自己刚刚长出来的小牙慢慢地磨。

    晚上桑平回来,见谭氏愁容满面地抱着桑英站在那里,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便知道不好。

    果然谭氏一见他就开口道:“大伯快来看看阿英,怎么好像没什么气息了?”

    桑平接过来一看,只见那孩儿两眼上翻,黑眼仁儿少,白眼人儿多,有出气没进气,眼看是不成了。

    桑平心中焦躁,连忙去请了仇婆婆来,仇婆婆见了孩子这样子,跌脚道:“要命哦!你却拿些花椒粉来,吹在他这鼻孔里,若是打喷嚏,还治得,若是不打,可就麻烦了。老身这里先给他灸几醮,看是如何。”

    桑平慌忙去厨房拿了花椒,用自己平日碾磨草药的碾子磨碎了,拿进来给仇婆婆,仇婆婆用纸卷吹了一点进去,半晌一动不动。

    那边谭氏还在和桑平诉说:“这孩子打落地那天开始,几天来都不肯吃面汤,喂他牛奶也不吃,连哭声都不闻,偶尔哼唧两声,咿咿地如同小鸡子一样。今儿下午我还买了牛奶喂他,连喂几遍,只进去几小口,我怕那奶馊了,就让阿嵩喝了,大伯莫怪。”

    桑平阴沉着脸点头道:“该当的,阿嵩也是我桑家的根。”

    仇婆婆折腾了好一阵,终于直起身子摊着手说:“大郎,老身帮不得你。从来七活八不活,八个月生下来的孩儿死得最多,老婆子我也是无能为力了。”

    桑平一颗心忽悠一下,这一锤子到底是砸下来了,他尽量客气地说:“生受婆婆,连日来累你。”

    桑平拿了一百多个钱谢了仇婆婆,这婴孩的后事倒是不像陈氏那样还要费点周折,毕竟是刚出生几天便早夭的,第二天拿到化人场一把火烧了,那一点点骨灰也洒在池子里,这件事便彻底了结了。

    桑平回到空荡荡的家,之前他还有妻子,而且也生了儿子,但是不过几天功夫,妻子死了,儿子也亡了,只剩下他一个人,桑平买了一瓶酒喝上了,这时他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自己从前完全是白忙。他感觉自己仿佛是站在冬天的雪地中,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大雪把地面上遮盖得什么都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