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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不堪入目

    在蝉予等人踏上归途之时,荔国境内的战争正如火如荼的进行。

    荔国国土狭长,多为海滩,海上贸易发达,又有稀有矿藏,财富在周边各国中仅亚于尹国,然耕种面积狭小,人口稠密,却多为商贩,每到夏秋必是购粮高峰,因着特殊的环境,荔国周遭海商奇多,有生意可做便是海商,无生意可做,便是海盗。

    前些时候,荔国大司农发觉沿海各处的商会活动缩小,货仓并无粮食堆积,甚至各大船坞停靠的船只都不足往年的一半,大司农乔装打扮,带着随身下人前去探查,却在近海处发现大量停泊的船只,而各大商会的订单上,本应出现的谷物稻米,却被各种兵器替代。

    大司农心叫不好,这怕是有海盗在蓄谋破坏,急急奔回都城面见荔候,禀报此时,然等他们纠集好守备军,准备对抗南边海岸蠢蠢欲动的海盗时,国土西侧与东侧却突然爆发战事,西侧是郢国忽然夜袭,一口气打下了五个郡,东侧是阵国,因早有摩擦所以有防御,被打下了两个郡。

    一天之内,荔侯的奏案上堆满了各地发来的战报,与近臣商讨后,荔侯命太尉前去阻挡攻势迅猛的西侧,原本要去对抗南海岸的守备军调去东边,可谁知第二天又有密探来报,说尹国有约十万大军,正往这个方向来,若是阵尹联手,荔国东部将不保。

    荔侯汗如雨下,急的寝食难安,一边疲于应对,一边向其他陈姓诸侯国发去求救密信,然回复甚少,不是信使在半路被劫杀,就是收到的诸侯王忌惮这三国实力,不敢轻易出手,而佐州那边,犀天子也未做出任何回应,等了数日的荔侯,一点消息也没等到,倒是南岛的异目人在未接到任何密信的情况下,向他伸出有偿援手,表示这边有数十万的海军待命,需得支付天价才出动,荔侯实在找不到同盟,只好割肉求兵。

    由于荔国南岸的商会,绝大部分被安插了阵国眼线,荔侯购买佣兵一事很快走漏风声,被虞苏察觉。

    虞苏立刻报告给高祯,告诉他守在近海的海盗可以随时准备拦截运兵船了。

    “你是如何知道此事的?”高祯在日落后,将虞苏请到自己帐中攀谈,虽他心中知道这是个好计谋,可称赞完毕,又生出疑惑。

    “臣在佐州时,虽也是客卿,可延元宫上下无人尊重臣,现下回到阵国,却如同回到自己家,里外都有人照应,自然也恢复了客卿职能,那些线人密报,哪能逃过臣的眼,”虞苏在案便落座,伸手就给他斟了杯酒,高祯一饮而尽。

    “君上真是事必躬亲,还亲自到阵前,这种事让二翁主来便是,”虞苏很识相的给他满上。

    “是啊,虞先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干嘛来阵前呢?可是懂兵法?”高祯说罢又一口吃下。

    虞苏想着今日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战事顺利,但未有大捷,怎么高祯看上去兴致大不同?一杯一杯的往下吃。

    “兵法略通一二,别的不说,打荔国够用了。”

    “嗯……郢国那边如何?”高祯嫌虞苏动作慢,经自抢过酒壶,自斟自酌起来。

    “郢国原本一路大捷,一口气打下十多个郡,这荔国本就三十多个郡,现在荔国骠骑将军,车骑将军都拥堵在郢兵那边,一时僵在那处,咱们这边先不急着疾行,等到尹兵到了再攻也不迟,顺便臣也想看看,那些海盗能否挡住南岸的异目人佣兵,”虞苏说完,伸手按住高祯手腕;“君上别吃酒了,再吃就要醉了!”

    “……行,”高祯放下空酒壶,目光已微醺,瞧着虞苏的眼神似笑非笑。

    虞苏虽不会去前阵舞刀弄枪,但每次都在后方战车中观望,身上难免沾染血腥灰土,现下虽在帐中,也穿牛皮胸甲护体,款型并不讲究,上面有所磨损,饶是虞苏素以返璞归真为本性,依旧觉得这模样邋邋遢至极,被高祯这样看着,他有些悻悻的低下头。

    “现下先别急,让他们以为咱们被布阵困住,让荔兵去对付郢兵,不然他们步伐那么快,待到分荔时,咱们吃亏。”

    “嗯……”

    “等尹兵来了,咱们一鼓作气,直接攻进他国都!那些异目人佣兵虽骁勇,可到时候荔侯都没了,他们给谁效力?自然不战而退。”

    “嗯,好,”高祯点头,脸上逐渐酡红,柔化了他略显阴鸷的五官,笑起来竟有几分醉意朦胧的傻气。

    虞苏瞧他酒吃多了,就想叫人服侍他就寝。

    “不用……”高祯一把抓住虞苏手腕,似是硬撑着揉揉脸;“每年……仅此一次,等等就好了。”

    “什么……?”虞苏疑惑。

    正在这时,外面进来两个阵兵,手上拖着一套锈迹斑斑的铁甲。

    “放下吧,”高祯看见铁甲,眼中醉意醒了几分,笑容也逐渐淡化。

    阵兵将铁甲放在高祯身侧便退下去了。

    虞苏不解,他仔细瞧这铁甲,依稀辨认出上面的麒麟纹。

    这种纹路可不是一般人能用的,可这上面锈迹斑斑……是副老甲了。

    自打这副铁甲进帐,高祯的眼神就没离开过它,一双手慢慢抚着它的纹路,神思恍惚,虞苏怀疑自己看到了慈爱。

    难道这是……

    “令郎的遗物?”虞苏迟疑着问,他急的高祯的嫡长子高放死在了炎国。

    高祯没有立刻回应,他唤来新酒,倒了满满一杯浇在地上。

    “吾郎高放,是孤第一个孩子,也是孤……最悉心教养的那个,若说何为人间至善至美,那必是他了,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心存善念,仅在一十九的年纪,孤与他操练,就已经不敌他了……孤相信,此子日后……必能成大气!”高祯说的动情,又斟一杯酒,浇在地上。

    虞苏没有插嘴,同为父亲,失去爱子的伤痛他能体会。

    “孤一直以为,他满怀江山社稷,梦想着大展宏图,谁知,谁知啊……他在佐州……杀了程姬的弟弟……”

    “程姬……”虞苏愣了愣,随即想了起来;“先平王的爱妾?”

    高祯这才抬头看向虞苏,他满眼猩红,有泪光在其中闪烁,颤颤着不肯落下,与高祯一个倔脾气。

    “你……居然知道程姬?”高祯的话里带了酒气,虞苏知道,伤心之人最容易酒醉。

    “自然,在臣最风光的时候,程姬曾主动向臣示好,只是那时候臣心高气傲,没有搭理她,臣知道她有个弟弟,一身纨绔习气,后来听说欠了人钱,被打死在博戏园中。”

    高祯听罢,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扑簌簌掉下来;“那便是吾郎高放所做的好事!”

    “啊!?”虞苏一愣,他对此事有记忆,在他被逐出延元宫,栖身于莽君身侧时,有听到民间传闻,说是程姬的弟弟被人打死,对方权势滔天,连犀天子也不敢轻易惩处。

    “程姬的弟弟沉迷博戏,输了就赖账,竟赖到了高放头上,被……被他打死在博戏园中!!那程姬……就去先平王耳边哭,要高放的头……先平王忌惮孤,不可能要了高放的命……就把他遣去炎国驻守……”

    “君上答应了?”虞苏问;“去炎国便是历练,可立功否?”

    “立功……立他娘的功!!”高祯脸色一变,狠狠将酒杯掷在地上,摔个粉碎,溅起的碎渣划破了虞苏的脸颊。

    “他……他去的第三年,便丧命于撒拉勒草原……尸骨无存……”高祯有气无力道,说完沉默片刻,摸索着身旁的铁甲;“他的副将……仅找到了他的甲……孤只能给他塑个衣冠冢,他……就是今日死的……”说到伤心处,高祯忍无可忍,瘫倒在铁甲上,掩面而泣。

    虞苏知道撒拉勒草原,那里面积辽阔,与炎国利国均有接壤,且土壤肥沃,可耕可牧,乃兵家必争之地,齐腰深的绿草下,常见穿甲的枯骨,也不知是哪国的勇士客死他乡。

    想不到,这其中就有高祯牵挂的那一个。

    虞苏瞧他恸哭不已,忙上前搀扶,谁知这七尺男儿失态后如一滩烂泥,再加上他身上也有甲,好容易扶起来,却直接压在了虞苏身上,二人一起摔倒在地。

    “当年……孤接到炎国战线吃紧的消息,独自率兵增援,一路上受尽宗滦诸陈的发难!待到终于到了炎国,却……却只有一套染血的铁甲……孤对着这套甲起誓,一定……一定不能让吾郎白白死去!孤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高祯扎在虞苏颈窝中放声大哭,虞苏推不开他,改为搂,隔着冰凉铁甲,他触碰到了高祯的颤抖,是一位父亲的脆弱。

    虞苏眼眶湿润,为达目的,他随时做好奉献生命的准备,连亲生骨肉都被他计划在内,可看着陷入痛苦的高祯,他本以为冷酷到无血无泪的高祯,竟在高放忌日哭成泪人,毫无保留的袒露他的绝望,虞苏忽然觉得,若是真到了奉献自己孩子的那一刻,他不敢想象自己还会否坚持所谓的真理。

    翌日清晨,高祯在齐整的列队步伐声中醒来,因着酒好,他并未头痛,只迷糊望着眼前的锈甲看了会儿,接着觉得身下刺痒,伸手抓挠时发觉所触质地不像棉麻,倒像是……羊毛毯子……

    高祯揉揉眼看向前方,视线逐渐清明,是主营帐的帐顶,他会客指挥的场所,并不是他就寝的地方。

    高祯奇怪为何自己在这,忽听见身边有人翻身,他随即一愣,歪头去瞧,竟是虞苏。

    沉睡着的虞苏不复平日的精明与算计,沉静如玉琢的睡佛,凡尘俗世皆不入他的眼,连眉心火种一般的疤痕都带了某种神性,左眼下的黥面是他的箴言。

    高祯楞楞地看着他的睡脸,接着打了个激灵,他这才意识到,二人身上胡乱搭的不是毯子,而是他们俩的衣裳,有外袍,中袍,还有亵衣……

    高祯一打眼,看向倒在一边的空酒壶,记忆随之回笼,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终一巴掌捂住自己眼睛,只觉得昨晚发生的一切,简直不堪入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