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囹圄智斗

    正厅堂皇,曹操端坐席上,一双看不出意味的眼盯视风湘陵,神情似笑非笑。在他身旁,左侧立一银甲将军,右侧立一赭衣文士。

    风湘陵静然而立,无畏地迎上他目光,唇角微扬,眸中若隐若现的锋芒,尽数掩盖在这寻常笑意之下。

    若说上次在洛阳,双方不过是客气地打了个照面,那今日这般,就已经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再也不必顾忌那什么同为臣子的“情谊”了。

    更何况,人臣之位,于这二人,恐均非所愿。

    然而,两军对垒,损刚益柔,乃兵家常理;且如此行事毕竟不合所谓忠君之道,以致现下虽然硝烟乍起,但却似乎谁也不愿先出言挑明,反在沉默间,暗中试探,竟已然不下十余回合。

    又过了半刻,曹操身侧立着的虬髯将军终是沉不住气,指着风湘陵粗声大吼:“无礼!身为犯上作乱的阶下囚,见到魏王还不跪下!”

    风湘陵却是淡淡笑了,这第一回合的较量,已因对方明显的欲加之罪,而让他占得先机,“魏王文武兼备、才略过人,还听说慧眼独具、任人唯贤,却不知今日怎么会对一个‘犯上作乱的阶下囚’有兴趣?”

    曹操扫了身边人一眼,暗示他噤声,神情是上位者的威严,却在转而看向风湘陵时,重又换了副求贤若渴的态度,“黎王十六年纪便一手训得‘四方二十八奇军’,又以瓦口、葭萌二役名震朝野,如此能耐,本王延揽尚自不及,又怎会将黎王视为阶下囚?至于这‘犯上作乱’嘛……曹某天纵英才、手上锁印只是权宜之计,只要黎王愿意协助本王、相信这天下安宁便指日可待。”

    风湘陵脸上笑意更深。

    手上锁印只是权宜之计?从佐相一步登上魏王,胁迫幼帝,独揽大权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拉上那么多无辜者为你的野心陪葬?

    甚至是——

    不着痕迹地咬了咬牙,紫眸中隐隐锋芒又再深黯几分,但说话的语调却仍旧平淡,“天下安宁之日人人向往,然而风湘陵却更向往众生平等之日。”

    曹操一扬手抚上胡须,笑道:“只要天下一统,黎王理想并非难事,本王见你与兰芷茵郎才女貌、甚是登配,若黎王能答应为本王披荆斩棘,开拓霸业、本王可马上将兰芷茵许配予你、为你们主婚。兵符将印也可随黎王任意使用。”

    站在后方的兰芷茵闻言立时惊住。

    义父……义父竟将我许配给他……

    说不清心中五味杂陈是何滋味,兰芷茵不由抬眼瞥向那堇衣翩然的男子,忧悒清远的气质,静雅出尘的外表,如微云孤月,仿佛只能遥望那天涯的距离。

    而今,自己或许可以,成为他的红袖添香人?甚至有机会,在那总也看不透的内心,留下一席之地?

    神思婉徊,兰芷茵蓦地低垂臻首,晕生双颊,连带着心跳都开始羞涩不安。

    终究还是芳年正妙、怀揣幽梦的女子,虽不幸沾染风尘,历经世事繁复坎坷,但若有人能叩开那心门,又怎能不去期待?

    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风华绝代、温柔雅致的男子。

    兰芷茵紧张地抿紧双唇,她想听风湘陵的回答,迫切地想听到他的声音。

    却在此刻,曹操身侧那虎背熊腰的将军又发话了,“阿瞒!你怎么如此轻率!竟要将兵权交给这黄口小儿?更尤其——他还是刘协之子!”

    风湘陵听他语气倨傲,甚至直呼父亲名讳,眸色顿时一沉,周身忽地升起一股冷冽逼人的气势,“夏侯将军,本魔君如何似乎还轮不到您来评价。不过,既然开了口,有件‘陈年旧事’,本魔君倒还真想借机请教请教……”

    顿了一顿,风湘陵抬眼,直视对面那人,“七年前,襄阳东郊平阳村,以诛邪之名血洗村庄可是你所主使?”

    复姓夏侯的将军对上风湘陵目光,那种感觉全不复先前的温淡悠远,霎时令他心下不禁有些发寒,“……哼!是又如何!”

    风湘陵冷冷一笑,却是不再说话,转而看向曹操,眉峰微扬,眸光轻蔑。

    而席上那人果然立时拍案而起,微眯了眼,对身边人沉声道:“……妙才,你怎能如此糊涂!劳民伤民已是不该,你竟无端残害百姓!公事公办,此事我必追究,绝不偏私!”

    另一边一直未有说话的赭衣男子此时也忍不住开口建言:“魏王,这——”

    显然,他也是那日血案的参与者之一。

    曹操却是铁了心肠,一声喝令:“司马主簿不用多说,此事凡有干系者我必不轻饶!”

    “……”那男子咬牙盯视风湘陵,神情已是异常阴狠。

    至此,前面的引子总算告一段落,也将这貌似集结的一干人等搅得一团糟,该是时候谈及正事了,否则,真让人误会可是不好……

    风湘陵心中快意,表现在面容上,却仍是波澜不惊的淡淡笑容,自信沉静却又暗藏锋刃,“魏王大义凛然,行事公正,令风湘陵好生佩服。只是母亲……”

    曹操听他这样说,面色间忽而有些不自然,但却很快回复常态,略带了歉然道:“伏氏家族之事确实是本王做得太过,但为社稷久安却又不得不出此下策,黎王在瓦口关也算给本王讨了债,此事不如两两揭过,永不再提。”

    风湘陵眸中精芒乍现,映着那唇角愈发明显的弧度,沉晦如深海,却又仿佛明朗如晴空,让人看不是喜是怒,“……魏王倒十分大度,真不愧为一国将臣。”

    曹操看着他那神色,虽心中尚有疑虑,却也不愿错失良机,便急问道:“这么说来,你是答应了?”

    风湘陵看着他那“求贤若渴”的样子,亦与自己一般,真假难测,心内不由生了许多讽刺,“……古人云,人无信而不立,无耻而无畏、忘恩负义、天理难容。风湘陵曾允诺他人生存之地,曾坟前立誓报父母之仇,如今生存之地坎坷难行,父母之仇力有未逮,风湘陵又怎能为谋己利,苟延残喘做这忘恩负义、无耻无畏、无信之徒。”

    一番话大义凛然,并未直接回答曹操,却已能让人清楚地明白这其中之意,犀利如刀,句句藏机,直让曹操头皮生疼,面色红黑青白变换不停,一句话都未能及时接上来。

    “魏王的一番心意,恐怕风湘陵不能领受。”风湘陵淡淡一笑,替他说完了这最后一句。

    “你——!好个嘴尖舌利的狂妄小儿!竟敢戏耍本王!难道你到现在还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吗?”

    风湘陵笑意盈然,沉默不语。

    “本王再问你一次,愿不愿意与本王共享天下?”曹操犹在做最后的争取,毕竟他确实看重风湘陵才华——当世之子,堪与媲美者绝少可见,兼之其身份非同寻常,若能为己所用,半个天下也必如探囊取物一般。

    风湘陵看着他强忍怒气与己周旋的态度,心下讥诮之意更甚,且已然再不加掩饰,堇衣猎猎如风似壁。此刻他虽身中数毒,且新伤之前尚有旧伤,但那股纯然的气势,却是由内向外,刻入骨子里,渗入血液里的豪迈。

    “风湘陵顶天立地、命可夺、志不可屈。魏王若欲借吾正名夺取浩瀚江山,恐怕只是白费心机。”

    曹操怒目眦裂,面色铁青,终于连最后的半点惜才之心也被激散,抽出墙上挂着的佩剑便大步向风湘陵刺去。

    “魏王不可,此人尚除不得!”

    “义父——手下留情!”

    风湘陵面上却是毫无惧意,笑迎那锐芒如风,心似昆仑,眸底月明。

    哐当一声,刃光与刃光突兀相接,曹操面色一骇,掌中剑柄被强力推送,不得已猛然脱手,回旋着甩向身后屏风,再直直穿透而过,四扇君子花屏随之崩裂倒塌,雪亮剑刃,已然深深钉上窗棂。

    两串明晃晃的光,分别来自那止不住摇曳的佩剑,和先前与之相抗、现在空中迅速返掠而过的神秘弧影。

    “来人!有刺客!”

    “保护魏王!”

    两声高喝,正厅里霎时一片混乱,风湘陵却仍旧眉目含笑,从容而立,仿佛刚刚发生的事都只在他意料之中。

    刃光一旋,风湘陵看着那银轮稳稳当当被一只手握住。

    腕部缠着深黑的布条,青金色豹纹灵敏粗犷,纤细形状,是女子的手,但那五指根处隐约的伤痕,青紫,有些地方凝成血块,撕裂般狰狞可怖。

    这是,属于暗阁杀手的印记,或许一辈子都无法修复如初。

    那女子从立柱之后走出来,一身利落的黑衣黑裤,长发亦是用黑缎子仔细束起,一丝累赘也不留。清冽而干净的脸孔上,那双眼也是一样黑得透底,虽深,却不难解。

    风影,头一回在白日里以真面目示人。

    风湘陵懂了她的意思。

    “大胆!你是谁派来的?竟敢公然行刺魏王!”虬髯将军操起长刀便冲将上去,而风影却毫无惧色,轻斥一声,黑衣轻转,转瞬已落至对方身后。几个回合下来,她虽然力量不及武士沉重,但凭着身形轻巧和双轮灵活,也全然不落下风。

    至于那些随后赶到的护卫,这曾经的“武林影杀”可是一点都没放在眼里的。

    风湘陵看着局面已是越来越混乱,打斗中的风影亦时不时向他的方向张望,是想让自己先走么?的确,这种时候,一起行动倒不如兵分两路来得容易。

    更何况,这副身体也……

    如此考虑着,丹田内却突然又是一阵冰寒,紧接着熟悉的剧痛袭来,那些纷繁气流绞缠不息,风湘陵额心竟已开始渗出细密汗珠。

    再不离开可能就走不了了……但是龙澈然尚还……

    风影该会趁机把他救出来的,莫非是软筋散的毒还没全解,正在调息?

    稍有些迟疑,风湘陵却仍是很快就下定了决心。自己此时的状况的确不适合让龙澈然知晓,正可以趁机单独行动。

    只是,他却忘记了一件事,风影和龙澈然应都会以为,他中了软筋散,现在该是完全发挥不出内力的。所以,放他一个人走,绝非他们的计划。

    风湘陵凝神注意着局势变幻,试图找到最好的时机突出重围。

    而有个人,自始自终都只在注意他,此刻,亦是看出了他的动机。片刻犹豫之后,那人颤抖的手终是拾起脚边长剑,朝风湘陵一点点靠近。

    “小心——!”一声破空大吼几乎是嘶开喉咙,风湘陵闻之心内一凛,迅速侧身欲要避开,却苦于气息尚还紊乱,难以调动,且刚才已被疼痛麻痹了动作,兼之那人又是先手快攻,仍旧未能躲过这下偷袭。

    “管账的!”

    肩头一暖的同时,风湘陵腰间亦是一冷,随之而来的剧烈痛楚逼得他迅速紧咬牙关,却仍旧抑制不住轻哼出声。

    龙澈然飞快地点了他周身大穴,另一手却是微微颤抖,只得勉力拥住风湘陵肩膀,不敢再妄有动作。那直入腰际的长剑,被溅出的鲜血染上,一丈有余都是刺目殷红。

    向来被打理得干净素雅的堇色衣衫,此时全被那犹在汩汩逸出的温热液体浸染着湿透。

    风湘陵意识有些昏沉,可他仍旧以过人的毅力逼迫自己抬起头,却见兰芷茵捂着嘴不停地后退,摇着头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伤了他……我竟然伤了他……

    风湘陵看着她那双仍旧美丽、却满是惊恐的眼,其间有些脆弱的神采在不停变幻、不停流转,似在诉说,身不由己。

    轻轻一叹,风湘陵强自冲龙澈然扯出一抹笑容,“龙哥,你来了。”

    本想就这么自己先走的,没想到,你却还是来了……

    声音很轻,很虚弱,而说着这话的人,薄唇泛白,却仍在温柔微笑——以前没发现什么,甚至还觉得十分迷人,可现在看去,那时常挂在脸上的笑容,却是虚伪脆弱到让龙澈然心烦气闷。

    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能给本大爷露出点正常人的表情吗?

    简直不知该怎么面对他,更怕自己沉不住气骂出口,龙澈然只得避开风湘陵目光,闷声道:“管账的,你不想笑就别笑,弄出这副样子,简直比哭还难看!”

    一字一句,是发了狠的,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虽然那笑容现在只让自己心生不满,但刚刚看见风湘陵注视自己,听见他说出那简简单单五个字,原本焦躁得快要炸掉的心房却是奇迹般平静了许多。

    宛如瑶井之下,十指交握的那个时候,让他能真切感觉到,彼此距离的接近。

    不,或许不止是那样,今日这般,似乎更近一些。

    近到龙澈然可以清楚地看出风湘陵每天隐藏的疲惫,夹带着某种深沉的寂寞;近到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所带来的痛苦,仿佛也同时扎根在自己身上……龙澈然心中一阵揪紧,抬眼看了看那边风影,而对方也恰好看向他,眼神显露忧虑。

    确认那人手上功夫应对起来并不吃亏,龙澈然方才不再犹豫,冲她略略颔首,而风影收到暗示,身形又是灵巧一闪,不着痕迹地将主战局拖出几步远。

    “管账的,本大爷先带你离开这里……可能会牵动伤口,忍着点。”龙澈然低声道,见风湘陵正将望向风影的目光收回,似尚存了分犹豫,但仍旧冲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龙澈然这才打定主意,将虚籁放在风湘陵怀中适当的位置,一手小心地伸至其后腰处,动作轻柔地将他打横抱起,然后一个点足,向门外掠去。

    熟悉的温暖遍袭周身,风湘陵垂首,安静地倚在龙澈然胸膛,虽说决定好了要独自面对,但刚刚,真的看他出现在自己身边,那种满满的感动,却是无法言说的。

    就好像浑身上下越来越灼烈的痛与虚脱感都可以由他替自己分担,减轻了一些,就能不那么难受。

    可以吧?只这么一会儿,稍稍地依靠下这个人,就一小会儿……

    原来久了,真的会累呵……

    风湘陵微微闭上眼,唇畔不经意勾起浅浅一个弧度,极浅,绽开在那张越来越苍白的面容上,宛若夜之昙花,是瞬时,却恒久。

    然后,当花谢过,另外一些东西,便会悄悄改变——

    悄悄地,或许萌芽,或许凋萎……

    一路疾行,龙澈然只觉耳旁风声呼啸,来自各处的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可他已顾不得那许多,怀中人意识似乎已有些飘离,因失血过多而越来越苍白的面容几乎变作透明,仿佛只消轻轻一碰,便会散成星辰。

    不行!得赶快冲出去,不然管账的该撑不住了!

    一想到风湘陵可能有生命危险,龙澈然的心便剧烈打鼓,脑中一白,连面上被一支疾箭擦过也未有察觉疼痛。

    但风湘陵却是感受到了,虽未睁眼,但那阵劲风拂扫,仍是激起了他习惯性的警觉。即使身受重伤,即使想稍稍依赖龙澈然,风湘陵的神智却始终保持清明,从未停止过注意周遭情况的变化。

    他习惯将下一步会发生的每件事都掌控在自己手中,一如棋者对弈,能计算到几步之外,才是高手的准则。

    不过,这一次,他没算到龙澈然会用什么方法避开,却是惊诧地发现,那人竟丝毫没有躲闪,绷紧的下颌处,新添一道浅浅血痕,虽浅,但若搁在脸上,却也算得上深了。

    然后,视线往下,脖颈、肩胛、手臂,无一不是刀剑割破的痕迹,大大小小,星罗棋布在那青白衣衫上,不复干净清爽。这种狼狈的样子,并不会比自己这一身血红污浊要来得好看。

    这呆子,果然还是,不肯对敌人下太重的手,宁愿自己吃亏么?

    心中微叹,风湘陵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稳,“龙哥,你先放本魔君下来。”

    龙澈然略略一低头,似是完全不将他这提议听进耳朵里,但倒是因着他的语气稍稍定了定心神,应付起那些侍卫来也略显从容了些。

    风湘陵于是又道:“龙哥,腾云在附近,应是风影姑娘将它救出来了。”

    龙澈然正与人打斗,真气上浮,听他这话一时没会过意来,心绪激动间便直接大吼,“管账的!旧伤新伤一堆伤,你以为你还经得起颠簸?!”

    话音甫落,那又冲上来的五六个人便被他大笔一挥的冲天怒火给甩开数丈之遥,一时之间,几乎再无人敢近身,却也死死围住不肯放松。

    风湘陵亦是被他那一吼给震住,然后马上反应过来,欲要解释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下面要说的话无疑会更加激怒他,便也明智地住了口。

    他其实是想建议,自己骑腾云与龙澈然分两路走,由龙澈然来对付追兵大部,而他利用腾云脚力突出重围。

    不过,现下看来,他这建议却是没有践行的可能了。

    但他又不能告诉龙澈然,自己就算身中软筋散,也仍旧可以动用内力的事实,如若没有合理解释,那直肠子的家伙又该追根问底不肯罢休了。

    毕竟那个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既然如此……

    “给他们让开一条路!”

    一声娇斥传来,随后自那散开的包围圈一角,婷婷走入一个女子,竟是兰芷茵。她沉着面色环视一下四周,却独独忽略风湘陵。一双妩媚的凤目微微眯起,眼神冽冽,此刻已恢复了全然的大家小姐风范。

    那些原本严阵以待的侍卫一见是她,皆是面面相觑,犹疑着该不该遵命。

    “义父大人有令,给这二人让路,谁敢不从!”兰芷茵又是一声怒斥,直逼得人心惶惶,纷纷熙熙攘攘着缓缓后退,一边却又都胆怯地望向主厅方向。

    无人再来。

    龙澈然半是怀疑半是警惕地看着兰芷茵靠近,下意识侧身挡住风湘陵。

    兰芷茵却不去管他这明显不信任的动作,只在几步之外站定,压低声音:“如果不想风湘陵伤势加重,就跟我来。”

    不满地一挑眉,龙澈然嗤鼻道:“本大爷说你这美女姑娘可真奇怪,先是趁人之危伤了管账的,现下又来惺惺作态,要本大爷怎么相信你?”

    “况且——凭本大爷的能耐,还怕救不出个人?哪里需要你……”

    “龙哥!”看出兰芷茵神色间闪烁的尴尬、自责和委屈,以及某种隐隐约约的晦涩情绪,风湘陵及时开口打断龙澈然未完的话。

    “你相信也罢,不信也罢,总之,我只有这一句话——如果不想风湘陵伤势加重,就跟我来!”冷冷说完,兰芷茵便头也不回地朝某个方向走去。

    龙澈然看看风湘陵,神情间还有些显然的疑虑,毕竟怀中人现在的身体状况,让他不得不格外谨慎行事。

    而风湘陵却似并不担心,又见龙澈然征询自己意见,便微微颔首,温声道:“无妨,龙哥且跟上去看看,本魔君觉得,兰芷茵姑娘应无恶意。”

    龙澈然皱了眉:“她没恶意干嘛刺伤你?”顿了顿,又灿然一笑道,“不过,这次她若再想耍什么花招,有本大爷在,管保不能得逞!”

    风湘陵亦是温柔笑笑,“本魔君相信龙哥。”

    这样一句话说出口,二人皆是微微一怔,目光再度对上时,忽而就有种会心的感觉油然而生。龙澈然忍不住爽朗地咧嘴,“管账的,你终于学会相信本大爷了!”

    “……”孰料风湘陵却是轻叹口气,反冲他狡黠地一眨眼,“如若龙哥能再跟紧些兰芷茵姑娘,本魔君才不会考虑收回方才的话……”

    龙澈然心下疑惑,抬眼去看前面那人,竟只能看得见小路尽头一角鲜艳衣袂,若再慢些,还真有可能跟丢了。

    低低的笑声自怀中传来,龙澈然胸口一热,顿时憋住大口气就施展轻功开始疾驰,一张俊颜鼓鼓得有些涨红,那模样直让风湘陵又是一阵莞尔。

    龙澈然听着他隐忍的低笑,心头半是懊恼半是欢喜。

    最近,好像时常看到管账的这样笑了……

    二人在兰芷茵带领下,果然很顺利地自一条小路来到曹府后院,这里竟似完全与外隔绝,连刚刚还近在耳畔的打斗喧哗声都已听不分明,宽大的庭院未怎么修整,应是少有人来。

    当然,这些都并非重点,兰芷茵在一堵墙前停住脚步,伸手拨开一串茂密的爬藤,那后面居然藏着道一人高的小门。

    “从这里可以直接出去洛阳城西郊,否则你们就算离开曹府,也依旧会遇到城门守卫的阻碍。”

    “哼!”龙澈然闻言挑眉,听她这样解释,也仍旧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而风湘陵却是轻轻颔首,温声道,“多谢,只是兰芷茵姑娘如此行事,恐怕有违立场,魏王……”

    话未说完,兰芷茵却是定定地凝住他,开口打断,“风湘陵,你……方才为什么你要那样激怒义父?蝼蚁尚且偷生,难道你真的那么不愿协助义父吗?”

    微微顿了顿,那双动人的美眸中竟隐隐添了些哀戚之意,“还是说…….你真的那么讨厌我……”

    风湘陵明白她所指为何,却也只能轻蹙了眉头,沉默不语。

    龙澈然恍惚觉得这气氛有些不对劲,却又不明兰芷茵话中暗意,再看风湘陵也没什么特殊表示,便只想快快带了他出去疗伤。

    可风湘陵却在此时突然打破沉默,“我以为兰芷茵姑娘对于本魔君授首的这天早已等久……”

    兰芷茵听得他这话,微微一怔,随即凄然一摇头,眼中妖娆流转的光彩尽数褪去,都被那些层层弥漫的雾气遮掩。

    “我原也以为自己盼着这天已经很久,以为只要杀了你,替义父扫清一个障碍,便能离我期待的生活更近一点,就能得到更多的荣华富贵……然后,我的心就会不再那么迷茫和不安,我的生活也能回归原貌……一切都能回到与你相遇之前,但是……但是……你可知道,在听到你就要被擒捉的时候,我食之无味、睡不安寝……我……我……我现在竟然只希望你能活着!”

    “兰芷茵姑娘……”风湘陵听着她这番话,心念急转,蓦地便明白了些什么——他知道,他故意屈身至此的目的或许可以达到了,利用兰芷茵瓦解洛阳与建业联盟的时机已经到来,可是……

    为什么,会在此刻,犹豫?

    看着那双美丽的眸子深深望住自己,缠绵幽怨,流连着丝丝缕缕再也藏不住的深挚情感,比之冷艳高傲更显楚楚动人。

    风湘陵略一沉吟,终是浅浅叹了口气,“龙哥,本魔君有些话,想跟兰芷茵姑娘单独谈谈。”

    龙澈然一惊,直觉就想反对,可风湘陵竟然用力一挣,在龙澈然无法动手时自己跳了下来,不过,到底是内伤加外伤,落地的一刻,仍不免牵动痛处。

    脚步踉跄间,风湘陵下意识扶住龙澈然臂膀站定,但,很快又意识到不妥,仍是迅速放开手。

    龙澈然于是有些火大。

    然而,就在他们皆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让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却出现了——

    夜色已深,破庙里一小簇火焰正噼噼啪啪地燃烧着。

    火光映上一张脸,微微发红,俊朗的线条纠结成一团,仿佛有些什么事缠绕不清一般,是那种让人看了可能会有些忍俊不禁的表情,傻乎乎地很可爱。

    不过,本该看见这表情的人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躺着,几乎缠满白布的上身覆着一件堇色外衫,那上面还有些血迹,宛如大朵大朵触目惊心的血色花团。

    龙澈然不停拨弄着火堆,偶尔偏头看看身边那人面色,乌黑泛紫的发丝沾了几缕在颊畔,细致的柳眉微蹙,仿佛睡得并不安稳。

    这管账的,睡个觉也不能完全放下心,难怪那么会折腾自己!

    虽然是责备地嘟囔,但龙澈然仍旧忍不住心疼,很自然地伸手轻轻拂开那些微乱的发,风湘陵苍白却绝美的容颜便完全显现在火光摇曳之间。

    龙澈然脑中一滞,眼神本是不经意,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恰恰落在那紧抿的唇瓣上。

    虽然失了些血色,但与白得透明的肌理相称,却仿佛红艳异常,隐隐闪烁诱人的水光,宛若晓雾朦笼花带露,优美之极。

    片刻的呆愣沉醉之后,龙澈然强迫自己别开眼,心头又不可避免的酸涩起来,或许,不止是酸涩,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总之,只要一想到不久前发生的那一幕,他就没办法平静下来。

    而那一幕,正是发生在风湘陵说要与兰芷茵单独谈谈之后——

    龙澈然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是怎样瞠目结舌地看着兰芷茵突然冲上前抱住风湘陵。

    若说一个规规矩矩姑娘家如此作为实在有损三纲五常,不合“男女授受不亲”云云,那她接下来做的事,就足称惊世骇俗了。

    不过龙澈然可没想到这些所谓大教化,他只是觉得头脑霎时一片空白,仿佛只装得下之后那其实足称美好的一景。

    千娇百媚婉转多姿的绝代佳人主动献出自己的香吻,而对象还是那样一位静雅出尘风华无双的翩翩公子。

    然后是,那眉眼含愁、眼中噙泪的美丽女子款款诉说情愫:“……义父一旦铁了心要除掉什么人,便是不可能改变主意了。我深受义父之恩,也无法违逆他的意思。风湘陵,只此一次,算作还了那一剑,他日你若再遇危险,我便没有办法救你了……但倘若你真命丧义父之手,我兰芷茵会一辈子记着你的!”

    好一段缠绵深情,好一番真挚告白。

    恐怕任谁去看去听,都只会为这世间少有的绝配而扼腕道憾,都要叹息这天地不公拆散好好一对苦命鸳鸯吧。

    ……

    但龙澈然那时却只觉心头像被人重重锤了一下,然后是不舒服到几乎想出手推开那粘得扎眼的两个人,然而,却又在下一刻,生生忍住没有出声。等好不容易熬到最后,终于将憋了一肚子的莫名情绪都用在脚下,一路带风湘陵逃命似的飞来这地方。

    要说起奔跑中的龙澈然,那简直叫奇怪之极,时而嬉皮笑脸谈天说地,时而就跟吞了苦水似的憋不出一句话,连风湘陵都看出他不对劲,开始关心询问了,但龙澈然却又打着哈哈顾左右而言他。

    好在到了破庙,专心给风湘陵收拾伤口,龙澈然也没功夫多想,可现下夜深人静,风湘陵也是睡着了,他一个人呆着,却免不了又要胡思乱想起来。

    那个时候……龙澈然确实是想出手阻止兰芷茵亲吻风湘陵的,却又是为何,向来想什么就做什么的他,偏偏忍住了没去付诸实践。

    似乎是……没有理由吧?

    龙澈然闷闷地将脸埋入膝盖,心中那种竭力压制的酸胀感觉终于如朔望大潮,一涌起便洪涛滚滚,一发不可收拾。

    管账的被人喜欢,被人吻也很正常吧……而且是那样的美女姑娘主动献殷勤,若换做本大爷,才不会像他那么扭捏呢!

    是啊——本大爷凭什么觉得难过?本大爷是他的朋友,应该替他高兴才是啊,干嘛不开心?

    真奇怪!真奇怪!真奇怪!

    龙澈然拼命揉着头发,直到那本就不修边幅的一堆变作全然的杂乱无章,才痴痴然停了下来,目光不自觉又飘向风湘陵安静的睡颜,还有那美如梦幻的地方——

    自己也曾吻过的地方,被他人碰触,这种感觉,说实话,还真的是很不好受呢。

    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龙澈然一手轻抚那优美的唇线,指腹感受着和记忆中相似的温暖和柔软,心头时而苦涩时而甜蜜。那句“为什么”,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那沉睡中的人。

    “哎……”就这样呆坐了片刻,龙澈然终于决定不再乱想,起身挑了挑火堆,然后回来在风湘陵身边和衣卧下。

    刚刚闭上眼,却又觉得有些不放心,单臂支着头,侧身半躺,另一手替风湘陵细细掖了衣角,却忽而神色一惊,赫然发现手下有种湿热的感觉,掀开外衣一看,一片新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白布条,竟是伤口重又裂开了。

    龙澈然顿时心中大骇,急忙取来剩下的伤药,小心将风湘陵扶起,仔细拆开他腰间厚厚的布条,一阵浓郁的血腥味顿时扑鼻而来,龙澈然一时愈发忧心如焚,药粉撒上去,却是完全无用,立时便被冲散了。

    刚刚分明已经止血,怎么还会这样?

    龙澈然手忙脚乱几要失了方寸,却猛然想起一个问题——习武之人有真气护体,外伤应是极容易好的,可管账的说过,他功力仅剩了三成……

    等等!不对!软筋散的毒还没解!他此刻根本就是内力虚空!

    龙澈然一拍脑袋,总算意识到自己有多疏忽大意,急忙自腰间摸出一个小瓶,是风影给他的软筋散解药。

    将风湘陵小心扶起,靠在自己胸前,龙澈然自那瓶中取了一粒药丸,送到他嘴边。

    不……不能用这个……

    危险……

    活下去……我要活下去……绝……对……不能死……

    风湘陵意识已是完全昏沉,但那送入嘴边的东西却是明显激起他胸腹之间汹涌流窜的两股气流,其中一股受到刺激,居然劲力越来越强,速度亦是越来越快,几乎要让他支撑不住喊出声。

    不能吃……不……

    一定……一定要……活……下去……

    杀除……杀……

    丹田之内的异样刺痛与冰寒已是咆哮着奔冲着就要破体而出,风湘陵浑身猛然一阵战栗,原本有些发红的眼前终于一黑,整个人完全瘫软下去,意识瞬间消失殆尽。

    龙澈然明显感觉到风湘陵原本还有些轻颤的身躯蓦地一松,紧紧揪着自己襟口的手亦是无力地垂了下去,顿时心内剧震,好在执药放在那唇边的手还能感到丝丝微弱鼻息。

    还好,只是昏过去……

    龙澈然这样安慰自己,更加打定主意要赶快给风湘陵喂药,情况显然无法再拖。

    然而,即使已经晕厥,风湘陵仍旧咬着牙不肯松开半分。

    火光摇曳,时间仿佛步步踏在龙澈然心头,都能留下清晰脚印。

    眼见风湘陵腰间恐怖的伤口不住失血,他再也顾不得那许多,迅速将药丸含入自己口中,舌尖探开那紧闭的唇瓣,直抵牙关。那药丸在舌与齿亲昵地来回磨蹭下,渐渐融化,然后冲破阻碍,密密渗入内里。

    如此反复,直到到那苦涩的药味逐渐变淡,龙澈然方觉风湘陵贝齿微松,自己的舌便裹卷着未能及时撤去的力道灵巧地窜了进去,碰上那同样柔软的丁香,无意识地摩挲而过,立时带起一阵难言的甜腻感觉。

    龙澈然就这么愣住,瞪大一双眼有些不知所措,本该是马上退开的,却又有些舍不得,这种陌生的美好。

    可是,已不容他再有任何绮想试探,二人相叠的灼热空间里,隐隐约约的腥甜味道犹如迎头一盆冷水,让龙澈然霎时完全清醒过来,骇然松开风湘陵。

    那苍白如纸的面颊上此刻突兀地浮起薄红,更添艳色,原本透明的唇仿佛受冻一般,竟染上一层青紫,龙澈然心头一紧,“管账的……?”

    随着这一声低唤,风湘陵似是稍稍有些醒转,唇间浅慢逸出呻吟,“唔……”

    颊边隐隐的红晕此刻升腾得愈深,竟是艳若桃李,绝美不可方物。

    然而,龙澈然已完全无心再去欣赏,因为,在耳中那呻吟低过一时之后,却重又二度压抑着、更加沉沉传来的时候,怀中过分纤瘦的身子突然剧烈震颤着蜷缩起来。

    紧接着,是一声痛苦至极的沉啸,血丝狰狞,顺着那小巧下颌蜿蜒而下,乌暗,触目惊心的颜色。

    “管账的!”

    “少主——!”

    马蹄沉重,却仍旧疾行如飞,云端驾雾,一声声,越来越朝这里逼近,龙澈然抓紧碧落警惕地盯住门外,直到一声熟悉的嘶鸣割破染血长夜,龙澈然才惊讶地看到,飞身而入地居然是个粉色衣衫的稚龄少女。

    犹豫一下,没来得及出手,便忽觉颈后一疼,竟有人趁隙点了他穴位。张口正要怒骂,却忽觉喉头一滞,原来那偷袭的家伙居然连他哑穴也给一并点住了。

    好快的身法!

    龙澈然心下称奇,看见从侧后落至自己面前的男子,一身青黑缠布衫,外罩彪纹大氅,恰到好处地凸显出那精壮结实的体魄,健如猛虎,然而,最让龙澈然感兴趣的却是那一只眼。

    是的,那人仅露出一只右眼,左眼用黑色眼罩覆住,同样彪纹布料,缠在脑后——然而,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被几缕垂下的深褐短发虚掩着,隐隐透出利芒,宛如鹰目,让被它盯视的人都仿佛无所遁形。

    “少主!”先前的粉衣少女已经扑至风湘陵身边,一脸的惊恐,看见风湘陵如死灰的面色,更已心疼不已,抬起双手便想碰触他,却又担心会牵扯伤口。

    确实,现在的风湘陵,上半身几乎完全浸没在猩红之中,腰间的剑伤还在一点点往外渗血,让人的心也随之渐渐下沉。

    “武玄,来帮我托着少主。”那名唤武玄的男子闻声,屈膝半跪在风湘陵面前,一手正欲伸至他后颈,却又有些迟疑,“要怎么做?”

    这一次,实在是伤得太严重了。

    “笨武玄!”轻斥一声,少女却没那个闲心再与他争辩,只嘱咐道,“跟上次一样,但要更轻点,少主右肩和腰部好像都有受伤……”

    武玄点了点头,便一手捧住风湘陵后脑,一手扶按他脊梁,轻轻托起一些的同时,缓缓以内力小心前行,打通淤积在体内不得舒畅的真气。

    “瑕妤,是软筋散。”武玄注视着少女一点点解开风湘陵身上血布的动作,然后,抬眼看了看龙澈然,锐利的鹰目中隐隐有跳窜怒火,“你是不是给主……公子吃解药了?”

    龙澈然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全然没注意武玄话语的停顿。

    你这独眼的!哼!武玄是吧?好!本大爷可记住你了!独眼鹰——竟敢点本大爷穴道,还指望本大爷乖乖回答你的问题?门儿都没有!你就等着挨揍吧!

    “武玄,不用理他!这家伙既然害瑕妤心爱的少主伤成这样,待会儿我们一定要一点一点慢慢地讨、回、来!”

    龙澈然一听,顿时想大呼可恶,却无奈穴道被点,不能动弹也不能嚷嚷,真真难受得紧,不过至少有一点尚还值得他欣慰——这两个人看来不会害管账的。

    无论如何,现下还是他的伤最重要。

    只是,那软筋散的解药究竟有什么问题,会害管账的伤势加重?这才是龙澈然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过后,粘湿的衣料终于完全解开,瑕妤看见眼前景象,顿时倒抽一口气,声音里已是隐隐带了哭腔,“少主……”

    血布之下的身躯,细致的肌肤被鲜血浸泡得略微有些浮肿,右肩上的伤口虽已愈合,却留下一道乌青,显然是有毒素未祛,而腰腹的剑伤,更是血肉模糊,让人不忍细看。

    “少主……怎么会……”强压下心头五味杂陈之感,瑕妤微抬头与武玄对视一眼,便解下腰间一个袋子,取出些药瓶,专心开始替风湘陵疗伤。

    而此时的龙澈然,也完全被风湘陵身上的伤给震住了,先前替他包扎时尚还不见那些伤有如此严重,而现在看去,狰狞可怖倒不觉得,只在心痛翻搅之余,升起了深深自责和懊悔,也不再想那些其他事,而是一边专注地看着瑕妤手上动作,一边还不忘注意风湘陵面色的细微变化,眼神里满溢的疼惜,任谁看来,都是一目了然。

    而向来眼力过人的武玄,当然不会漏看,心头某种猜测浮起,锐利的鹰目中思量神色又略略深了几分。

    破庙外时不时传来不安往回的马蹄声,而破庙里则是充斥着沉沉的紧张气氛,三个人都沉默着,心神完全被同一人所牵引。

    就这样,时间缓缓流逝,直到东方泛白。

    终于,在将换上的干净布条小心打上最后一个结的时候,瑕妤长舒了口气,跟着是龙澈然,而武玄却仍旧安安静静,不过,那只深色眼瞳中暗暗流动的喜悦神采,却昭示了他此刻的心情。

    “太好了!终于不再出血了……这回风瞿爷爷的药果然比上次更有效呢!”瑕妤雀跃欢呼,冲武玄调皮地一眨眼。

    “是啊,多亏了风瞿先生。”武玄微微一笑,解下身上大氅,铺在草堆上,再小心将风湘陵从龙澈然怀中移开,让他平稳地躺着,却看见一旁散落的一件青白外衣,便拾起来看了看,再望了龙澈然一眼。

    龙澈然此刻终于憋不住,一挑眉,猛然发话了,“看什么看?本大爷英俊潇洒举世无双也不是给你这么个大男人看的!”

    一句出口,三人皆是一怔。

    “咦——?本大爷居然能说话了耶!”心下振奋,又是一拍掌,龙澈然顿时得意到脸上都仿佛要开出鲜花,“本大爷也能动了!哈哈……!”

    武玄和瑕妤先是一惊,继而马上想到若凭龙澈然功力,那穴道应是几个时辰前就已经被冲开了的,不过,居然还能忍那么久纹丝不动一声不吭,真是……

    “本大爷果然厉害!嘿嘿!独眼鹰,看你功夫不错的样子,不如我们来打一架,本大爷就大人大量原谅你先前那些无礼举动了!”

    额冒青筋,武玄按住腰间佩剑,却并未答允,倒是一旁瑕妤已经开始煽风点火,“笨武玄——这暴力男把少主害成这样,不教训一下实在太不公平啦!快去快去,我跟少主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龙澈然闻言不满地嚷嚷:“等等!小姑娘!你说谁是暴力男?本大爷这么深明大义温柔体贴,哪里暴力了?还有啊,凭什么管账的要站在他那边?管账的明明该跟本大爷一起!”

    瑕妤却是噗嗤乐了,捧着小脸俏生生贼笑:“嘻嘻!大怪人,我们跟少主的感情不是你能了解的!尤其是瑕妤我啊——那可是连少主吃饭、沐浴、睡觉、更衣都寸步不离的呢!啊……人家的少主……”

    说着说着,瑕妤便重又扑回风湘陵身边,趴在地上支颐看着风湘陵睡颜,“好久没见少主睡着的样子了……还是人家的少主最漂亮啊!”挨着脸颊蹭几下,少女红扑扑的脸蛋上一副极端陶醉的表情。

    身上开始冒出冷汗,武玄似早已习惯般自动忽略她。然而龙澈然却是完全傻住——吃饭尚还可以理解……但那沐浴、睡觉、更衣是怎么回事?!

    “小姑娘!你给本大爷说清楚——”张牙舞爪恶人威胁。

    “少主就是瑕妤的!就是就是一直就是!你有意见吗?有意见吗?咿咧——有意见也没用的!大、怪、人——!”鬼脸精灵吐舌挑衅。

    “你——”终于,彻底,龙澈然暴跳如雷。

    “瑕妤,少主需要静养……”武玄忍不住出言调停。

    要动手请转移到外面——这句未完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两个人已经开始满地追打,这场面,简直就像……不,明明白白就是小孩子争糖吃。

    完全不知本来该火药味十足的情景,为何会突然变得这么……幼稚?心下无奈,武玄觉得,瑕妤这次算是“棋逢对手”了。

    缓步走到风湘陵身边,武玄不放心地想再看看他伤口,却忽觉那恬静的睡容似有了些动静,心下一喜,仔细看去,只见眼睫轻颤几下,那双盈盈的深紫美眸终于缓缓睁了开来。

    “公子!您醒了……”

    “……武玄?”

    “是属下,属下来迟,甘愿领罚。”

    “呵……你……”

    “少主!少主少主——瑕妤想死你了——”眼尖的小丫头瞬时撇下酣斗中的暴力男,直接投奔她最心爱的人。

    “管账的!你总算醒过来了,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痛?……小姑娘!你这样抱着管账的!会扯到伤口啦!马上放手!”不甘示弱,龙澈然也凑到一堆。

    “咿咧——也不看看少主的伤是谁治好的!大怪人笨手笨脚的会弄伤少主,瑕妤这么聪明,才不会跟你一样呢!”果然是深得风湘陵真传,说话一样不再脏字却怨毒无比。

    “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竟敢教训本大爷——”相反地,无论跟着风湘陵混多久,龙澈然还是一样对字里刀枪缺少防御力。

    “我叫瑕妤!才不是什么小姑娘!而且我每天都有洗澡!身上香得很——会凶了不起嘛?哼哼……要比凶瑕妤才不会输你这个大笨蛋!”神气活现,瑕妤管都不管龙澈然会不会抓狂,继续缠赖她的少主。

    “你——”牙齿咯咯作响,“算了!本大爷才不屑跟个小姑娘比,免得人说本大爷欺凌弱小,有失风范!”

    “……暴、力、男……”要知道瑕妤平生最恨人把她当小孩子,偏偏这家伙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地雷上踩。

    没错,龙澈然就是有这个本事歪打正着,最开始那声“美人”不也是正中靶心?只可惜,这次惹上的这个小女孩,可比那位大美人要难缠太多。

    风湘陵有些头痛地闭上眼,他此刻只觉得,自己醒来的可真不是时候。不过——唇边勾起一抹虚弱笑意,风湘陵看向正关切地望住自己的武玄——虽然吵闹了点,但这种感觉,倒真的很舒心。

    只是,明明不愿他再为自己奔波的,又是为何,当时危机,就那么赶走驾雾,是还希望,他来协助自己么?

    却没想到,又让他和瑕妤看到自己这般狼狈。

    风湘陵啊风湘陵……你这辈子欠下的债,究竟还剩多少时间能去还清?千日且长,千日且短,那个时候,倒是宁愿,他们都已不在自己身边。

    因为,从始至终,他能说的话,也都只有那一句而已——

    “武玄,谢谢你……”